第107章
  至十四五岁时,万余欢已经是个翩翩少年了。
  他初次离家,去考取功名,和同乡一起前往帝京。中途天灾生变,一座城池洪水倒灌,堤坝崩塌,他也险些没了命。水漫四州,城内不能通关,他因此留在灾地,也是那一年,万余欢才从繁荣之地,走入贫瘠之地。
  天道无情,以万物为刍狗。年轻的万余欢目睹了百姓流离失所,目睹了房屋毁于一旦,目睹了真正的天灾,是可以轻易摧毁人的幸福与心血。好像什么都是镜花水月,人生也是一场大梦,失去的永远比得到更多。
  更让他无法理解的是,人们没有互相帮助,而是忙于从彼此身上榨取价值。
  赈灾的银两通过层层官员,相互贿赂、分食,抵达这里的时候,已经所剩无多,连收容所有百姓、施放粮米都做不到,洪水后尸体满街,瘟疫横行。万余欢奔走于其中,帮助那些被灾祸席卷的普通人家,他上书传达被扣押,那封信辗转几人眼前,因为他的身份,那些人对他虚与委蛇,以此敲打万家,又假作关怀,催促万余欢归家。
  这座城的腐朽已经无力回天,万余欢看清了其中的勾结,决心去帝京,博求在殿上面见圣上时请命的机遇。
  他只剩下一匹马,一个人跋山涉水,走了五十余天。
  途遇劫匪,他舍下银钱给对方;途遇驿使,他将马匹借给对方;途遇流民,他将过冬的衣物送给对方。等抵达时,他已经双袖空空,帝京——不,那里已经不是帝京了,雪暴向东行三百里,天子几日前已迁都离开了。
  只有等待迎接荒芜的城池,和惴惴不安的百姓,堂皇富丽的建筑犹在,某一日,等天灾如阴云逼近,这儿会变成废墟,但不会成为贵人们的坟墓。
  万余欢知悉了人间恒久的规矩和定律。
  这是无可奈何之事。他想。世界上总有这样的事,因为人都是自私的。
  父母传来的书信还在包袱里,他该回去了,做他该做的事。
  但他还是呆呆地站在城中,环视身边经行的一切。百姓如常生活,快要下雨了,茶馆的小二殷勤邀请他进去避雨吃茶。
  他问,圣上迁都,你们被留在这里,不怨吗?
  客官,怨谁都没用,对我们这些平民百姓来说,在哪里都得要生活啊。
  万余欢惊醒,人各有命,世界上也没有人有那么多余力去帮助他人,无论沧海桑田,枯荣有度,一代又一代的人依然要活着。
  考取功名后,他也许会住在帝京,官员的家眷可以获得优先跟随帝京迁移,不必留在存在危险的地方。像乌龟一样,害怕的话,缩进壳里就好了,等到浪潮过去,再爬去下一个地方。
  可若只分出一点自己拥有的东西,给那些一无所有的人,一点一滴,也许就能救下很多人。
  未做过的事,怎么知道结果?
  万余欢想试一下。
  他身无分文,要回宣州,实在有些困难。他便用笔墨换钱,替人写信,寄往五湖四海,负担着无数迫切的心愿,写着,写着,他开始为这些信四处奔波,为他们谋求结果。
  刚要回去,疫病又再度封城,他留在医馆,认识了德高望重的江湖医师,跟着他学岐黄,做大夫。各地的经验都不同,他便将其他地方的学识带到另一个地方。
  挫败还在产生,短短两年他已经看尽许多悲欢,顺利的故事很少,至少有过。
  这时,他遇到了穿黑白道袍、浑身挂满钉子的道士。
  道士正在经手一件江湖奇案,做仵作才应该做的事,万余欢被他独特的经验所吸引,出于直觉,他认为或许这是一种机遇,寻上了道士,希望向他学习那些崭新的知识。
  道士名为任长羁,看起来像一个落拓的江湖人,他没什么钱,却永远不怕吃亏;他居无定所,却好像四海皆家。对万余欢的跟随,他不拒绝,也没有答应,而万余欢跟在他身边,从他身上学到远超过现在所知的新事物,也从他口中知晓更远的世界。
  他的步履太慢了,他的眼界太窄了,他的能力太小了,还不够,还不够,还不够。
  看不惯万余欢的人设计做局,万余欢被陷害,押入狱中候审,任长羁知晓了这件事,并且出手帮助,以一股万余欢从未见过的力量。
  在那一枚青哨吹响时,数十只鸽子振翅,普通的,穷苦的,身份神秘的,地位不凡的,那些隐匿的人从细微之处出手,每个人都加入,推动了整桩难事的发展,最终完成了难题。
  辟乱盟正是这样的民间势力,不问出身,不问贵贱,只要怀有救世之心,便可以尽微薄之力,却可做成无法想象的事情。万余欢第一次知道时,他的心便有了答案。
  事情告一段落,任长羁说,他要离开了,他正在做一件事。
  一件荒谬的、困难的、不知结果的事。
  仿佛万余欢一生之中,就是为某个瞬间,才突然思量起自己究竟要做什么,先前的一切,又是否是自己想要的。
  为改变什么,就要有决心去做什么。
  万余欢崇尚着辟乱盟的道义,选择加入辟乱盟,与志同道合之士结交,道士任长羁就是他的引路人。
  然而家书频传,万老爷已经派人找到了他。
  他先回到了宣州,面见了父母,数月风吹雨打,万余欢和离家前完全不一样,万老爷和田夫人心疼不已,又骤然得知万余欢要放弃功名,混迹江湖,更是气得第一次责打了他。
  万余欢没有改变想法,他的坚持让他们无计可施,无论怎么劝说,万余欢都铁了心要这样做,他们最终只能以断绝关系为由,胁迫他放弃那些不着边际的妄想。他们不能放逐他去混乱凶恶的人间,失去这唯一的孩子。
  万老爷疑心他被鬼魅上身,又或者那古怪的道士,教唆了什么言论,他们将他带去如今已经香火旺盛的道观。
  那年为万余欢看面相的道长见到了任长羁,他愕然开口:您是——他住了口,看到任长羁的目光,识趣地停下了揭露身份的话语,留下了万家一家在道观中。
  同任长羁离开那夜,清风徐徐,无云无月,只有被吹动的香灰,在半空浮游烟尘,万余欢一夜未眠。
  他收拾好东西,来到任长羁面前。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我愿将头发还于父母。”
  任长羁站在他身后,剃掉了他长长的青丝。
  “养育之恩没齿难忘,我愿将衣财还于父母。”
  万余欢解开发冠、脱去外衫,将父母给他的所有东西放下,穿上了随处可见的布衣。
  “骨肉亲缘之情,我不愿断绝割舍。人降生于世,父母给予名字,承其祝愿,此生相随,今日,我愿将‘余欢’二字还于父母。”
  他向父母房屋的方向,重重磕了三个头,最终起身,只带走出生时父母赠他的玉,趁夜色离开宣州,以免被追上。
  奔出数十里,他在马上回头,看宣州越来越远。
  路上,任长羁问:舍了名字,你日后想改为什么?
  他想了想,答:同悲,万同悲。
  第91章 上穷碧落下黄泉
  鬼笼底下的缚蛇钉已经被破坏,虞秋娘和姬瑛却不见踪影,应当是被蓼尸包围后,他们来不及寻找缚蛇钉内藏的机关,只能按原路而逃,万同悲为她们断了后。
  一人面对数十只蓼尸,才留下了这样惨烈的场面。顺着血迹,他们观察到一些远处的蓼尸尸体,它们身上并没有致命的伤处,更像是有什么药物发作,五脏六腑俱裂,一瞬间死亡。
  匆匆收殓了万同悲的尸骨,三人不能再做停留,一路从墓道中走回了一开始的见善楼前,已经过了半个多时辰,衣摆都已经被水浸透了,与铜色的泥黏糊在一起,贴在腿边。
  期间他们十分防备,但自从走入缚蛇钉里的地穴,顺着通道走,期间未再碰见任何蓼尸,每一百步便置放一个琉璃珠,标识一般指引他们向前走。
  等他们看到任长羁时,虞秋娘也带着公主姬瑛,抵达约定的地方。她带着公主去破坏了见善楼的缚蛇钉,先前在里面的蓼尸都不见踪影,联想到先前的遭遇,应当是蓼奴们按照姬宴仙的指示,给蓼尸们服下会让它们狂躁的药物,转移位置。
  数日再见,几人聚在一起,只觉恍如隔世,一时彼此相视沉默,不知该由谁说些什么。
  从西漠初见,他们被卷入沙流,在见善楼躲避蓼尸时互相猜忌、视若敌人,分道扬镳后各自混入天上宫阙,再后来,就是辟乱盟公开身份,想要与断金卫合作。虽然辟乱盟屡次相助,但毕竟来路不通,众人也心思各异,不能全信。
  人要相互敌视很容易,要相互信任却很难。要让殊途者同道,何其不易,南辕北辙之人的相聚,与其说是命运天意,不如说他们都为了自己所求之道,才来到这里。
  前朝遗址确实藏有无数秘密与珍宝,足以改变千万人的命运,传言是真的,它会让人变成疯子与怪物。它等待着许多人前仆后继来打开它,冷眼看着鲜血横流,但它真正的主人,却并不想要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