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我酒还没醒,有点头晕。”麦明一说着谎,还装模作样地闭上眼睛按了按太阳穴。
  “这样啊,”莫司煜坐立不安起来,麦明一睁开一只眼睛,“谢谢,麻烦你了。”
  麦明一对莫司煜软化的态度很满意,虽然他不想养成这种习惯,但对付莫司煜,撒谎确实比较好用。
  “我听敖思汀说,你给她写的信里说想看书,”麦明一拢好大衣,“你想看什么?看守所对顾送书籍有规定,历史类书籍比较好过审核。”
  “…能换别的吗?”莫司煜为难情地念叨,“我想看爱情小说。”
  “我上哪里给你找经典名著的爱情故事?”麦明一颇为不悦。
  “明明就有很多,”莫司煜据理力争,连腰都坐直了,“你真是一个无聊的人。”
  “我对这些没兴趣。”麦明一皱皱眉。
  “也是,不然你也不会…”莫司煜撇嘴认同,一副毫不意外的模样,却卖关子似的不往下说了,但吞下去的话明明又要引申到他们之间彼此都不服的矛盾。
  麦明一立刻被激怒了,他站起来。
  “我不会什么,”麦明一克制着不让自己显得太气急败坏,“你别以为我什么都不懂!”
  “我什么都没说。”莫司煜移开眼神,装作神游天外。
  “我知道你就是这个意思,”麦明一气得脑袋嗡嗡响,“我知道什么是喜欢!不用看爱情小说也知道。”
  “那什么是喜欢?”莫司煜马上重新聚焦眼神看他,看上去非常较真。
  喜欢就是,麦明一卡壳了,他吞咽着空气,肚子里像是有种子在汲取氧气,树马上要破土而出。
  他突然感到天大的委屈,麦明一眼框都热起来,他抓过桌上的文件夹,板着脸,头也不回地奔出会见室。
  会见室的门和车门都被他关得震天响,麦明一坐在驾驶座上,咬着下嘴唇,狠狠锤了几下方向盘。
  记仇的小心眼,不知好歹、只会钻牛角尖的讨厌鬼,麦明一在心里骂来骂去,以为他不知道什么是喜欢吗?
  他愿意当作什么都没发生过,就是喜欢,麦明一觉得心脏酸酸胀胀的,如同丘比特那个死小孩,拿箭在上面划来划去一样。
  而且喜欢是一个非常,非常可怕的东西,麦明一把文件夹丢向后座。
  人一旦被这种情感蛊惑,心智就会退化成一个没有任何忍耐力的小孩,如果没有得到应有的奖赏,就会郁闷不已,甚至想要不讲道理地大发脾气。
  麦明一明明就很懂什么是喜欢。
  第八次会见,是麦明一在看守所外徘徊两个小时后,临时决定收拾好情绪,重新变得成熟,才发生的。
  “《傲慢与偏见》和《简爱》,收到了吗?”麦明一镇定自若,指甲却在口袋里掐自己的手掌心。
  “收到了,”莫司煜煞有介事地点头,“好看,要是能看电影,更好。”
  “出来再看吧。”
  麦明一随口一说,莫司煜却表情僵住,眉眼都慢慢耷拉下来,像渴水即将枯萎的植物。
  “我还能出去吗?”他又在问一些很傻的问题了。
  “我今天已经把谅解书交过去了,”麦明一忍住给出虚无缥缈承诺的冲动,“顺便问了问进展,这个案子推进得很快,也确实没什么可再侦查的,不出意外他们下周就要提交预审,然后向检方申请批捕。”
  “公安申请批捕后,我会和检察官沟通,试试取保,”麦明一捻了捻手指,犹豫不决,“你不能想起来更多了吗?关于那天晚上。”
  “我只记得一些片段,”莫司煜吞吞吐吐,“一开始,蒋奇秋问我知不知道这是什么品牌的手表,我说,我不认识。”
  “后来,我和他应该又聊了很久的天,我记得我说这个手表很漂亮,他说,我借你玩两天?我说不要…”
  “但你上次告诉我,你最后把手表收下了。”麦明一不明白。
  “是,最后因为某个原因,我改变了心意,”莫司煜又为自己辩解起来,“但这些都不重要,关键是我确实不知道那是真表,我记得那天晚上我还叫他不要总是花钱买假货,我不清楚表的来源,怎么就掩饰隐瞒犯罪所得了…”
  “算了,”麦明一叹了口气,“你再想想,蒋奇秋还会去什么地方?我前两天去过他家,等了几个小时,他不在,他还有没有其他朋友?”
  “基本没有,”莫司煜摇摇头,“他除了工作,就是和我来往,还有就是去逛同源大市场,你也知道嘛,里面一大把卖假货的,以前你带我办售假案,嫌疑人十有八九都是里面的人。”
  “但是蒋奇秋还会回市场里吗?”麦明一不太相信。
  “我也不知道,”莫司煜低下头,麦明一只看得见他皱紧的眉毛,“我现在已经摸不准他了。”
  被列为嫌疑人实在是一件太沉重的事,每每涉及到这个话题,莫司煜就会沉闷到萎靡。
  “司煜,”麦明一已经很久不这样称呼他,“你知道的,刑事辩护往往是一个漫长的过程,你只要等下去,我会…”
  我会为你带来好消息,我会凯旋的,麦明一想这么说,却突兀地感受不确定的自大。
  “我知道你一直在帮我,”莫司煜挤出来一个很难看的笑容,像只无奈的落汤鸡,“谢谢。”
  “我只是很困惑,我不懂。”
  他继续往下说,平静地,好像已经接受一切,发出最后的,温和的诘问。
  “我不懂,到底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我一直相信的,究竟是真的还是假的?”
  他们隔着手铐和铁窗,上帝在他们的头顶拨动怀表,夜幕自麦明一的身后席卷而来,幻觉中重新落下碎雪。
  麦明一知道,莫司煜并不是只在问他们之间的事,而是种种不解和不安,命运之轮扑朔迷离,莫司煜站在中心,一切都仿如万花筒那样旋转变化着。
  他不想承认,但他确实为自己是千变万化中的一环而感到抱歉。
  麦明一想说点什么,可他作为罪魁祸首之一又无话可说,只好徒劳地站起来,手攀上铁窗,努力离莫司煜近一点。
  “我明天再来,”麦明一轻声说,“明天见。”
  “明天见。”莫司煜回应他。
  走出会见室,麦明一才发现又下雪了。
  他穿过低矮萧条的冬日枯树,在一点雪融化在他鼻尖时,麦明一无比想折返回去告诉莫司煜,他愿意从此以后充当莫司煜人生中一切变化中的不变,一切虚假中的真实。
  可那太像献祭了,麦明一不明白自己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
  他没有去,也说不出这么肉麻的话,尽管他很想。
  第九次会见,因为种种原因,不可避免变得很短。
  “你脸怎么了?”麦明一没有坐下,反而贴近铁窗,认真看莫司煜脸上一点青紫。
  “没怎么。”莫司煜嗫嚅着回复。
  “重新说。”麦明一严肃起来。
  “有人要抢我小说看,我不给,他就动手,”莫司煜别过脸去,把有青紫的一边藏起来,“给他打到了一下。”
  “只一下?”麦明一走来走去,试图把不能动弹的莫司煜全方位看一次。
  “就一下,我没动手,”莫司煜配合地转动头,“他被管教关禁闭了,但是《傲慢与偏见》也被没收了。”
  “我还没看完。”莫司煜委屈地说。
  “…我再送一本进来,”麦明一无奈地说,继续担忧地看莫司煜,“明天,我今晚有点忙。”
  “好的,谢谢,”莫司煜客客气气的,随即又不自在地耸耸肩膀,“你可以别用那种眼神看我吗?”
  “哪种?”
  “就是好像挺在意我的,”莫司煜面露尴尬,“你别这样,我很容易当真的。”
  “我也很容易当真。”麦明一气定神闲。
  “可我以前说的就是真的。”
  “真的什么?”麦明一肚子里那棵树又长高了些,顶得心脏狂跳。
  “喜欢你。”莫司煜毫不避讳。
  麦明一愣在原地,他僵硬地抬手挠了挠自己的脖子。
  油嘴滑舌的骗子,麦明一觉得自己应该提高点警惕,他现在越来越容易昏头了。
  “不过那都是以前,”莫司煜认真地说,“我们现在是委托关系,等事情结束,我们就井水不犯河水。”
  麦明一气得眼前一黑,他一刻也不想多待,决定今天的会见就到此结束。
  “就走了?”莫司煜震惊地看他。
  “我很忙,你以为我很闲吗?”麦明一阴阳怪气,离开前还不忘记讽刺,“你对人的喜欢消失得和人眨眼一样快。”
  莫司煜又不屑地嘁一声,他睁着眼睛看向麦明一,快速连续地眨了好几次眼。
  “快也比没有好,”莫司煜继续眨眼,“麦律师,你说是不是?”
  麦明一气得有点打哆嗦。
  他抵达同源大市场的时候,气也没有消,于是麦明一坐在车里抽了根烟,下车又点了一根,咬着烟走进市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