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陆云扬猛地僵住,端着茶盏的手晃了晃,茶水溅在指尖,她却浑然不觉,只瞪大了眼睛看着杜之妗,像是没听清一般。
  “你嫁给我,”杜之妗重复了一遍,语气依旧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这般一来,云州在你我眼皮子底下,你随时都能看顾;陆家我亦会想法子护住,岂不是两全其美?”
  廊外的春风忽然急了,吹得紫藤花架簌簌作响。淡紫色的花瓣如雨般纷扬落下,有几片调皮地沾在陆云扬鸦羽般的鬓边。她檀口微张,却发觉喉间像是被花蜜黏住了似的,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心底早已翻腾起惊涛骇浪——好个刁滑的郡主!分明看穿她的来意,却偏要这般作弄于人。那双含笑的凤眸里,分明藏着戏谑的锋芒。
  既知对方无意帮忙,陆云扬便没了再纠缠的心思。可杜之妗的话摆在明面上,她总不能拂袖而去,既然要演,那便演个十足。陆云扬执起绣着缠枝兰草的杭绢帕子,恰到好处地掩住半张芙蓉面。眼波从帕子边缘流转而出,竟真漾起几分羞怯的水光:“郡主说笑了……若不是家中母亲们定有规矩,民女又怎会不愿?”
  她垂着眼,长长的睫毛颤了颤,一副情难自禁却又身不由己的模样,“实不相瞒,民女…… 民女早对郡主心生倾慕,只是自知商户之女,难登大雅,怎配得上郡主金枝玉叶?陆家也经不起这般‘胡闹’,只能将这份心意藏在心底,不敢外露。”帕子下的唇角却悄然勾起讥诮的弧度,像极了被春风卷起的残瓣。
  杜之妗端着茶盏的手顿了顿,眼底浮出一丝了然的笑意——这陆家姑娘的演技,倒比戏班子里的花旦还逼真。她目光扫过对方发间,见一片淡紫花瓣随着她低头的动作落在肩头,便伸手轻轻将花瓣拈起,指尖不经意擦过她的衣料,语气带着点打趣:“想不到陆姑娘这般玲珑心思的人物,也会被家规束缚。”她说话时气息带着淡淡的龙涎香,拂过陆云扬的睫羽。
  陆云扬心头一紧,面上却依旧维持着那副恳切神情,放下帕子,眼神真诚得几乎能滴出水来:“郡主有所不知,家中母亲们素来疼我与舍妹,我们自然不愿违逆她们的心意。”她编起谎话来面不改色,“民女自小身子孱弱,此次入京不过是暂居,母亲们最大的心愿,便是我能回扬州安稳度日,平安顺遂过一生。我与舍妹的名字,便是取‘扬州云下,安然久居’之意。”她说得条理清晰,连名字的由头都编得滴水不漏,叫杜之妧一时竟分不清哪句是真,哪句是假。
  杜之妗本就只是随口逗趣,见她这般认真,便也不再追问,指尖将那片紫藤花瓣放在茶碟边缘,转了话头:“说起来,上回木材一事多亏了陆姑娘。我一直想好好谢你,不知姑娘肯不肯赏脸,明日一同去得意楼用顿便饭?”
  “郡主言重了。”陆云扬欠身还礼,珊瑚珠串在腕间轻轻碰撞,“能为郡主分忧,是民女的福分。”她垂眸时瞥见对方裙角绣着的金线云纹,在春光下流转着微妙的光泽。廊外的风又起,吹得紫藤花架沙沙作响,落下更多细碎的花瓣。
  第19章
  陆云扬从长公主府回来,脚步未歇便直奔书房。她将自己关在屋里,指尖在案上的账簿上重重划过,既然杜之妗不肯帮忙,那她只能自己想办法将妹妹与杜之妧分开。窗外的日头渐渐西斜,她终于攥紧拳头,唤来侍女:“去把江管事请来。”
  暮色渐浓,陆府书房内烛火通明。陆云扬端坐在紫檀木书案前,纤指快速翻动着厚厚的账册,朱笔在纸页上落下一个个触目惊心的红圈。烛光摇曳,映得她眉眼间凝着化不开的忧色。
  “江满,”她轻唤一声,候在门外的青衣女子立即躬身进来。陆云扬将整理好的账册推过去,声音压得极低:“三日后,你带二小姐回扬州。这些铺子的亏空和纠纷……”她指尖重重敲在朱笔圈出的漏洞上,“往严重了说。每日都要带她去铺子里处置,让掌柜们都配合着些。”
  江满接过账册翻了翻,灯笼的光映着她沉稳的面容。这位年长五岁的管事原是陆云扬的贴身丫鬟,最是懂得察言观色。“小姐放心,”她并不多问,只谨慎地将账册放回桌上,“小的知道该怎么做。”
  两日后午后,陆云扬抱着一摞账册匆匆闯进妹妹的绣房。春日暖阳透过茜纱窗,照见账册上飞扬的尘土。“出大事了!”她将账册摊在湘妃竹榻上,指着那些朱笔圈画处,声音里带着恰到好处的颤音,“你看看!松江的云记、扬州的粮铺……这些掌柜,竟敢这般糊弄!”
  “我叫江满去了好几回,那些掌柜的仗着我远在外地,根本不把她放在眼里,处处敷衍!”
  她顿了顿,脸上露出为难之色:“京城这边的铺子才刚铺开,我实在走不开;娘亲们在临安,娘年轻时身子就弱,我哪儿忍心叫她奔波?州州,你就帮帮阿姐,去扬州把这些事处理了好不好?”
  陆云州凑过去看账簿,上面密密麻麻的数字和圈注看得她头晕眼花,只觉确实棘手。见姐姐急得额头都冒了汗,她心里也跟着慌了,却又有些懊恼:“可是阿姐,我根本不懂这些啊……去了也是帮倒忙。”
  “傻丫头,有江满在呢!”陆云扬连忙拉住她的手,语气带着安抚,“那些具体的事都由她来办,你只需跟在她身边坐着就行。那些掌柜的见你是陆家二小姐,自然不敢再敷衍;若是遇上难搞的,你就假扮成我,拿出点气势吓吓他们,保准管用!”
  陆云州一听自己并非“毫无用处”,立刻点了点头:“好!那我去!阿姐你别着急,我一定跟紧江满,若实在处理不了,再给你写信想办法。”
  “真是我的好妹妹!”陆云扬眼眶一红,伸手抹了抹根本不存在的眼泪,“幸好还有你在,不然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陆云州抱着姐姐的胳膊,轻轻拍着她的背:“这些年都是你一个人扛着家里的事,这次该我帮你了。”
  不多时,陆云扬便将江满叫了进来。她当着陆云州的面,又“郑重其事” 地嘱咐了一遍:“江满,此次你务必好好协助二小姐,把扬州的事处理妥当。”
  “是!”江满立刻配合地露出一副如释重负的模样,对着陆云州拱手道,“太好了!这些问题小的都快愁白了头,有二小姐同去,定能镇住那些人!事不宜迟,小的这就去准备车马行李,明日一早就出发!”
  陆云州愣了愣——她原以为还能在家待几日,好好跟杜之妧道别,没料到竟这么仓促。可看着姐姐松了口气的模样,再想想铺子里的“急事”,她终究没能说出口,只点了点头:“好,明日就走。”
  夜里,陆云州坐在窗边,望着院外的月光,心里满是不舍。她拿出杜之妧送的香粉盒,指尖摩挲着上面的螺钿花纹,只盼着今夜杜之妧能来,好跟她道个别。可直到烛火燃尽,那扇熟悉的窗户,也没能像往常一样,被轻轻推开。
  夜色如墨,杜之妧熟门熟路翻进陆府后院,指尖刚触到陆云州窗棂上的雕花,便觉出几分不对劲——往日里总会透出暖黄烛火的窗户,今日竟黑漆漆一片,连半点声响都没有。她心里“咯噔”一下,轻轻推开窗,一股积灰的冷意扑面而来,屋内空荡荡的,梳妆台上那盒她送的螺钿香粉不见了踪影,连陆云州常捏的彩陶坯子都没了踪迹。
  “州州?”杜之妧翻进屋里,心突突直跳,只当是陆云州换了院子,又提着裙摆绕着陆府转了大半圈,从东院找到西廊,连假山后的小亭都看了,哪里有半分水红身影?月光洒在青石板上,映得她身影格外单薄,她攥着空荡荡的手心,只觉一阵心慌,只能心神不宁地翻出陆府。
  这一夜,杜之妧几乎没合眼。天刚蒙蒙亮,她便差心腹小厮出去打听,自己则强打精神去北城当值,可整日军务都心不在焉,目光总忍不住往城门外来路瞟,连副将汇报军情都没听进去。直到暮色四合,她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府,才见小厮急急忙忙跑进来:“郡主!打听清楚了,陆二小姐昨日一早就跟着管事去扬州了!”
  “扬州?”杜之妧如遭雷击,踉跄着后退半步,撞在门框上,疼得她倒抽一口冷气,却半点没察觉。她失魂落魄地跌坐在椅子上,脑海里乱糟糟的 —— 陆云州为何突然去扬州?为何连一句道别都没有?陆云扬明明还在京中,就算是生意上的事,也该是陆家大姑娘出面,怎么会轮得到从不沾商事的陆云州?
  一个可怕的念头窜进脑海:莫不是陆云扬发现了她们的事,故意把妹妹送回扬州,要拆散她们?这个想法一旦冒出来,便像藤蔓般死死缠住她的心脏,让她喘不过气。她越想越难过,眼泪不受控制地往下掉,若是真被拆散,等她再能去扬州,陆云州会不会早已忘了她?会不会另有佳缘,嫁了旁人?
  “不行,我得去找她!”杜之妧猛地站起身,胡乱抹了把眼泪就往外冲。她第一个想到的便是杜之妗——或许妹妹能帮她想想办法,哪怕是让她去扬州一趟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