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6章
  晚间太阳宫夜凉如水。
  珀珥缩了缩脖子,他回想着阿斯兰在教导课中曾带他用精神力“巡游”这间宫殿的样子,不多时,珀珥的脑海里便浮现出一个小小的地图。
  ——他想去太阳宫最高点的观星台看看,打发一下睡不着的失眠时间。
  心里有了目标,行动便更有目的性。
  珀珥按照精神力给出的“地图”小心前进,在路过另一侧的走廊时,他忽然驻足停顿。
  珀珥小小向后退了一步,然后他拎高夜灯,在浅黄色的暖光中,仰头看向那些被挂在墙壁一侧的巨型画像。
  画像有很多,从尽头到中央几乎每隔几十厘米便有一幅,可到长廊中央部分却戛然而止,断得突然,给珀珥一种古怪的突兀。
  他睫毛微翘,眯着眼睛打量画像中的内容。
  每一幅画里都有很多、很多的人。
  他们穿着华服,聚集在太阳宫一楼巨大又精致的会客厅内,背景是那尔迦人从艾瑟瑞恩星发迹的壁画,周围点缀有灯光和华美的柜架。
  所有的画中,坐在亦或是侧靠在最中央的人一定是位容貌精致的青年,他们的发色瞳色并不固定,神情有些冷艳疏离、有些温和带笑。
  只是,从最早的一幅画到骤然中断的前一幅画,珀珥发现画像里被记录着的人们,似乎表情越来越僵、越来越冷。
  中间的青年与周围簇拥他的男人们被一道无形的薄膜隔开,看得着摸不见,于是彼此也越来越远。
  这让珀珥有种奇怪的感觉。
  但还不等他深思,一道微沉的声音从后方传来——
  “这是历代虫巢之母与其子嗣们的画像。”
  声调微冷,凝聚着明显的机械特质,有轻微一板一眼的理智,但又因为音色优越而减少了非人的特性。
  珀珥偏头,看到了立在暗处,却自带满身数据微光的幸存者。
  是以投影形式存在的,因此在那稀薄莹润的微光后,珀珥依旧能够看到被幸存者照亮的、正好立在他后方的复古铠甲摆件。
  珀珥有些意外。
  他下意识先看了眼走廊的另一边,见没什么动静,才转而询问幸存者:“老师睡、睡不着吗?”
  幸存者垂眸,微光遮挡了他的全部表情,让他此刻能显得更加不动声色——除了他自己,没谁知道位于主体躯干内的感情模块,又有点轻微发热。
  他道:“高等智能不需要睡觉。”
  珀珥:“那……”
  幸存者:“我来检测一下太阳宫内的能量护罩。”
  他的数据与能量连通整个太阳宫,只要没有特地发生的精神力屏蔽,幸存者就是这片土地、殿宇最大的探测器和警报器。
  珀珥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我睡不着,所以出来转转。”
  顿了顿,他有些好奇地问:“这些画,为什么后来没有了?”
  幸存者抬头,目光也落在了走廊上的巨大画作上。
  他缓慢开口,声音平静无波,带有一种讲故事的旁观特质——
  “历代的虫巢之母与其子嗣的关系并不好。”
  “最初他们相互思念、相互在意,但随着时间的推移,一些裂隙开始存在于他们之间。”
  珀珥不解,“为什么?”
  幸存者偏头看向一脸迷茫懵懂的小虫母。
  他道:“在您之前,子嗣并不能随意进入太阳宫,他们想要见到虫巢之母需要层层审核,审核时间往往会持续十天半个月;而虫巢之母也因为安全关系,不得随意离开太阳宫,他们从出生到死亡,长达数百年的生命,都是在这座安全堡垒中度过的。”
  在此之前,幸存者从来都不会思索太阳宫对虫巢之母与其子嗣的关系,这并不在他的职能范围之内。
  可那时候当出现在光屏内,可怜巴巴、满身狼狈,连眼睛都看不到的珀珥准备入住太阳宫时,一向冷心冷清的幸存者忽然忍不住开始思考。
  这对于他来说很奇怪。
  而更奇怪的则来源于他接受了昆汀的委托,开始用流动的数据记录小虫母在太阳宫内的每一个一颦一笑、一举一动。
  每一代那尔迦的子嗣被每一代的虫巢之母吸引是注定的。
  这是源自于基因和血脉的选择,但幸存者作为脱离那尔迦人的高等智能,他本不该在此列。
  至少在之前的千年中,幸存者从未跨越过那道底线,但是今天……
  当他借用一个并不存在的理由站在小虫母面前时,一切都已经变了。
  幸存者收回了落在画像上的目光,声音很低,“后来,他们之间的关系越来越差、越来越僵硬,虫巢之母拒绝与子嗣相处,于是画像的传统被中断,而他们也陷入到了相互憎恨着彼此的漩涡中。”
  没有任何一个人逃出来。
  珀珥歪头,他看了看墙上的画像,又转头看向幸存者。
  幸存者很高,和阿斯兰差不多。
  似乎是发现小虫母要仰头看自己可能会有点累,高大挺拔的高等智能主动半蹲在地上,半透的身体流动微光,成了这片走廊中的光源。
  幸存者:“您想说什么?”
  珀珥在地毯上蹭了蹭鞋底,轻声道:“……我不认、认为他们会恨彼此。”
  幸存者一顿,“为什么?”
  他见证过虫巢之母对待子嗣时的冷漠与尖锐,也见过子嗣们阴沉着脸远离太阳宫,宁愿戍守被兽潮占据的星球,也不愿意重新回到这片土地。
  如果这不是恨,那又是什么?
  这是幸存者由数据构建的思维对此能做出的唯一理解。
  珀珥轻轻“嗯”了一下,他的声音很轻,在静谧的走廊中有种缥缈又轻盈的感觉。
  他说:“我觉得,他们只是不知道要怎、怎么相处而已。”
  在幸存者等待的空隙里,珀珥想到了自己,想到了他的第四任买主。
  珀珥几乎不怎么和那尔迦人提起自己的过去。
  因为他知道他们很关心他、很爱他,所以过去的一切都会让他们心疼,可那些事情对于珀珥来说是永远都不会再发生的曾经,既然如此,又为什么要说出来再让他的子嗣们惦记、难过呢?
  他已经从阴影里走出来啦,所以并不需要他们深入阴影,再亲手把他接出来。
  珀珥抿唇,他没有直白诉说自己的过往,只是轻声道:“因为不能出门、不能见人,会是一件令人很难过的事情。”
  他重复道:“非常、非常难过,还会让你变成一个,自己都不认识的陌生人。”
  走廊里很安静,幸存者流动着数据的心脏在跳动,而他只默默听着小虫母的声音——
  “没有人说话,没有拥抱和碰触,很安静,很孤独。”
  “时间久了,就会突然忘、忘记说话的感觉,会不知道要怎么开口,会怕见到外人。”
  “会开始忘记一些事情,然后脑子木木的,好像看什么都蒙着雾。”
  珀珥想了想,又道:“……还会变得胆小。”
  变成他曾经的那种样子,笨笨的、呆呆的,说话不流畅,思维迟缓,连理解别人说的话都得好久好久,就和坏掉了一样。
  然后这样的迟钝,就会遭到嘲笑。
  幸存者的投影微颤,可他本体内藏匿的心脏却闷闷的。
  像是雨水渗透到了数据深处,潮潮的,有些奇怪,可他又说不出来到底为什么奇怪。
  甚至他的感情模块也在这一刻变得更热,却不是令他数据躁动、加速流转的热,而是另一种……
  难道又出问题了吗?明明前不久他才检修过。
  “老师,你怎么了?”
  珀珥忽然出声询问。
  幸存者有些茫然——当然在那些数据流的微光下,没谁能窥见他真实的神情,就连幸存者自己都尚不曾意识到。
  但是珀珥可以。
  他总是能敏锐地察觉到旁人的情绪。
  珀珥轻声反问:“老师是在……难受吗?”
  “……难受?”
  幸存者疑惑。
  高等智能造物并不应该有这样的情绪,但当“难受”两个字被小虫母说出来的时候,幸存者却又忽然为自己的异样找到了原因。
  他重复道:“难受……对,难受。”
  随即,幸存者有些机械地开口:“我是在难受,很难受。”
  珀珥转头,眼神清凌凌得很漂亮,即便在昏暗的长廊内,都足以倒映出幸存者虚晃有光源的身影。
  珀珥问:“是因为我说、说的话难受吗?”
  幸存者:“或许是。”
  他几乎很少脱口而出这样答案模糊的话。
  下一秒,幸存者觉得自己变得陌生又冷硬,他通过小虫母的话语而理智分析道:“那些经历,是您所亲身经历过的。”
  高等人工智能无法理解小虫母说那些话时的情绪与反应,那么地平静,甚至更多的是对历代虫巢之母与子嗣之间横有隔膜的感同身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