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李肆一张脸被他又捏又摸、把玩了许久,耳根通红发烫,咬着牙躲闪他,不肯回话。
  男人看他反应好玩,反而更加恶劣地贴近。温热的气息紧紧逼着他,还伸手从他腰间摸出皇城司的令牌,扯下来贴在他脸上道:“这是甚么身份牌牌?”
  细密光芒一闪而过!男人头颅及时后仰,避过了这凶险的一刀,旋即向李肆回了一记重拳。李肆就地一滚躲开,抖落方才偷偷割开的麻绳,攥着袖刀再次向他扑去。
  ——
  二人在地上翻滚打斗,男人刚洗干净的尘泥又糊了一头一身。外头其他洞窟的破落汉们听见动静,都冲过来看热闹。
  眼瞅着两人从地上打到石榻上,又一上一下叠了起来,刚换岗回来的哨台老哥忍不住道:“呀呀!当家的,你咋又碾人家小娃身上,别又碾晕了!”
  “不碾能制得住吗!”男人打斗的间隙里怒道:“瞅他那倔样!才倒歇几句,他拿刀划老子的脸!”
  “你摸我!”李肆道。
  “你羞个甚!老子不好男风!谁稀罕摸你!”
  两人打得好不热闹。男人今日本就丢人——在巷道里当着大家的面摔了一大跤,靠胸把人家小娃拍晕了,现在又打了个如胶似漆——他两条长腿一夹,把李肆骑在石榻上怒道:“再敢动手!把你那蜡丸烧了!”
  李肆脸色一变,往自己松散的发髻里一摸——在他昏迷的时候,男人没有收走皇城司令牌,也没察觉藏在袖口的小刀,却居然搜走了他头发里的蜡丸密信。
  李肆瞬间不想管那密信,烧掉便烧掉罢,那是皇城司的差事,从来都不是他的,更何况还白白赔上了二叔的性命!可是又想起土屋里双目蒙白的婆婆和那三千贯赏银……
  他过往多年,躲藏在二叔的荫庇下,从未思虑计较过这些,现在却第一次犹豫了。
  男人见他神情松动、不再挣扎,便恨恨地从他身上下来,舀了瓢水重新冲了一下身上尘泥,回头看手下们还在外头探头探脑:“看甚!都散了!”
  ——
  这一夜折腾,谁也没睡成。地下洞窟不见光亮,李肆也不知过去了多少时候。突然几个蔫头蔫脑、打着哈欠的手下进屋来,将浴桶里的水引入门前排水沟,抬走了浴桶,又架上一张破烂小木桌,摆上了两碗热腾腾的素汤片子。
  男人跟李肆,一个坐在石榻上,一个缩在屋角,对瞪了良久,彼此都有些眼累。汤片子一上来,男人将小桌往石榻的方向拉了拉,坐在榻边提起筷子就吃。
  吃了两口,他察觉到李肆直勾勾又黑幽幽的视线,喉咙一滞,艰难地咽了下去。“瞪着两只眼睛看甚!又没说饿着你!过来吃!”
  李肆从来不跟吃食过不去,又不擅长赌气之法,木着脸就乖乖过去了。洞室里也没个凳子,他站在男人对面犹豫,男人不耐烦地一拍石榻:“坐这!”
  李肆寻了一处又够得着桌子,又离他最远的位置坐下。当然,桌子就那么小,还是很近,抬手就能揍到对方。
  榻上垫了一层粗糙草叶,上面又铺了一床破烂褥子。李肆自小家贫,但也没贫到这般地步,对这看不出颜色的褥子有些嫌弃,迟疑地悬着屁股,最后看在那碗散发着浓郁香气的汤片子的份上,还是一狠心落座了。
  碗破了一角,但是挺大。李肆将脸整个埋进碗里,筷子快速拨弄,眨眼就干下去小半碗,吃得却是悄无声息。男人瞧着他吃相特殊,停下筷子道:“叫甚么名字?”
  李肆埋头干面片,不回话。男人从鼻子里哼出一声,不再理他。两人各自奋力,不一会儿便将汤片子干得精光,连汤汁也喝得干干净净。
  李肆放下碗筷,伸出一点舌尖来很仔细地吮净嘴角,抬起手背再细致地擦了擦嘴。这才开口道:“我叫李肆。”
  男人嗤地笑出声来,这下是真乐了:“你爹娘取名也不讲究!这不巧了!我叫张叁!”
  李肆认真解释:“是茶肆的肆,不是计数的四。”
  张叁乐道:“我还是人参的参呢!”
  (注:叁、参通假,古时常写为同一字)
  张参,当然并不是,张叁将两只大碗一推,把那皇城司的令牌摆上桌:“倒歇倒歇吧。”
  李肆眼神中微露茫然,头也微微一歪,没听明白这句方言。张叁又道:“聊聊吧。”
  吃人嘴软,况且现在脸也没被摸,耳朵也不那么发烫难受了。李肆于是主动道:“龙卫。”
  “说甚么?”
  李肆指了指自己耳边刺字:“龙卫,我是龙卫马军。”
  张叁见他吃饱了肚子居然这么老实,顿时后悔昨夜当着众人与他又干一架——早知道一碗汤片子就能捋顺这小娃,何必丢这么大脸!
  “小马军,你来这里做甚么?”张叁跟哄娃似的,尽力和缓地问。
  李肆抿紧唇,又不说话了。他是老实,又不是傻,知道有些话不能说。
  “有机密差事是吧?带着一颗传信的蜡丸,又带着块牌牌。”张叁哄道,“牌牌上是甚么字?你不说,我出去叫个识字的也能认出来,你自己说。”
  李肆迟疑了一会儿,道:“皇城司奉使。”
  “你不是马军么?跟皇城司有甚关系?这牌牌不是你的。”
  李肆又不说话了。
  张叁猜也猜得出来:“你年纪小,人又憨,不会只派你一个。你们是一群人,带头的跟皇城司有关。昨夜山崩,其他人都被埋了,只活下来你一个。你又不识路,才闯到我这里来。”
  李肆垂着眼不说话,心里只想把二叔挖出来摇活,赶紧对付这难缠又聪明的大虎匪——他这些年除了上马骑射、下马打拳,闲时在家纸上谈兵地看看兵书,什么都不懂,什么要事也没独自处理过,几句话就被套出了来路。
  他脸上木木的,张叁却莫名地看出了懊恼。张叁觉得好笑,往他脑门上拍了一下,李肆迅速地回以一拳,被张叁摊掌接住了。
  张叁笑着把他拳头甩了回去,只觉得这小娃不似个满腹心肠的活人,倒像个懵头懵脑的小兽,又一时说不出是像个甚么小兽。
  在这么个毫无心机的小东西面前,张叁若耍些哄骗手段,倒显得卑鄙下作,于是直白道:“小马军,我对你的差事不感兴趣。你现在知道我是胜捷军,不是真土匪,外面那些个愣鬼也只是一些逃难的流民,这里没有人会要你性命。我们谈个生意,你帮我做两件事,我把蜡丸还给你,你答应不?”
  李肆抬眼定定地看着他。寻常人一定会被这幽幽目光吓上一跳,张叁却只觉自己是被躲藏在丛林里的小兽观察着。看了一会儿,这小东西像是没看出什么敌意与恶意,乖乖地点点头。
  张叁于是将皇城司的令牌推给他。“第一件事,我要你拿着这个皇城司牌牌,带我进一趟蚁县,我需得进去办一件事。我不会官话,脸上刺字又显眼,自己拿着进不去。”
  李肆原本也想进蚁县,便点了点头。
  “第二件事,我还要借你这个牌牌,进到魁原去投军。你放心,我进去了便从城墙上扔出来还你。”
  张叁话毕,见李肆眼睛睁圆、颇为吃惊的样子。“咋了?害怕了?枭军虽围了城,也围不了足足二十里,总能找到空子。你身手不赖,不至于这般胆小吧?”
  李肆摇摇头,张叁以为他要拒绝,却听他道:“我……也要去魁原。”
  嘿!张叁一乐,往李肆背上虎虎地拍了一巴掌,差点没把李肆的肺给拍出来。
  “你看!张三李四,这不巧了么!”
  第5章 袖珍小城
  张叁一说自己要走,先前那十来个破落汉全都从土窟里钻出来,还有几位农妇,是其中几人的家眷。所有人都是一脸惶然。
  原来这土堡确实是个荒堡,不知修于哪朝哪代。除了夯土围墙与哨台,内里还有不少密道、洞窟,像一只庞大的蚂蚁窝。堡已废弃,地道大多塌陷,但还剩了一些洞窟可以藏人。排水道、烟道、灶房、茅房一应设施样样齐全。堡后有山泉,可去林中捕猎,甚至还有几片被开垦过的空地。
  枭军围困魁原之前,北边一些城池陷落,荒堡里逃来了一些流民,都是一些携老扶幼的穷苦佃农,大约二三十个人。枭军围困魁原之后,又突然出现了一伙亡命匪徒,个个都是彪形大汉,凶恶无比。
  这伙恶匪占堡为王,威逼利诱这些流民也拜入山门。匪首驱使这些流民做苦力,在土堡门口修了个迷宫“七星阵”来抵御外来人;又日日出去劫掠,把沿着汾水南逃的路人、从蚁县逃出的富户都杀掠一空。
  这些流民受尽土匪欺凌,又目睹土匪日日杀人,敢怒不敢言。一直到半月前,张叁突然闯进这里,提刀杀尽了一伙悍匪,这才救了一堡流民。
  张叁将土匪劫掠来的财物尽数散给了流民,大多数人便带着亲人继续南逃了。只有这十来个无老无幼的壮年男女,没有太多牵挂,也无南方亲故可投,也不愿离开北方故土,便死心塌地、死皮赖脸地跟着张叁留在了堡里,还非要唤他作了“新当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