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王总管、王旭、张叁都久在佟太师辖下,对这等污糟事早已司空见惯。只有李肆第一次听说捐钱能买命买官、遭了发配还能做县大老爷,睁着眼睛聚精会神地听着。
  只是听着听着,他的眼神渐渐迷离起来。他看见章知府喋喋不休,嘴巴一张一合,变成了一条肿着扁脸、生着长须的大鲶鱼。
  大鲶鱼一边“噗噗”地吐泡泡,一边继续道:“之前他在佟太师庇护下,本府不便动他。太师走后,本府本想寻个由头调换他,但战事湍急,已来不及了。”
  ——
  章知府说完,又正色道:“张将军。”
  “标下在。”
  “本府与王总管商议,现以河东路安抚使之权,迁你为‘部将’,差遣你去蚁县作‘团练使’。经本府特批,你之权责在县令之上,可节制蚁县所有军政大事。本府命你在蚁县招募乡兵,整备军资,以信鸽往来魁原,助魁原向外通传消息。自此之后,蚁县便与魁原成掎角之势,互相倚仗。”
  张叁微张着嘴,傻在那里。
  他一辈子最大只做了个队将,队将在编制上只领军一百人。他先前破格带兵,最多也才三五百人。他大字不识两个,书也没读过一本。迁部将已是破格提拔,怎能领‘团练使’之职?居然还能权责大过县令?
  章知府见他面露难色,又道:“王总管对你赞赏有加,说你征战多年,有勇有谋,胆识过人,你若觉得自己担不起这重任……”
  王总管威严视线也随着这话扫了过来。
  张叁心头一震,连忙道:“标下能担,多谢府台大人和总管大人的赏识!标下一定心肺糊地,不负二位厚望!”
  王旭在旁边小声道:“肝脑涂地。”
  张叁改口飞快:“肝脑涂地,不负厚望!”
  席间众人便都笑了。王旭趁机又说了一些阿啸虽不识字、但机敏善战的趣事,场上气氛不再如方才一般紧张整肃。
  ——
  张叁突然被委以重任,心绪十分复杂,也没有再多言,只低头看着掌心粗糙老茧。
  突然一只明显比他白上一些、但也带着老茧的手,覆在他掌心。
  李肆抓着他的手,声音轻飘飘地道:“不要怕。”
  张叁乐了,低声道:“别人都会说恭喜升迁,你倒好,说甚么胡话。”
  李肆分明从他身上感觉到了踌躇不安的情绪,并且见到他变成了一只穿着衣服的大老虎——多么不安啊!把啸哥的原型都吓出来了!
  他紧紧抓着虎哥哥毛茸茸的大爪,自己仿佛飞在云上一般飘飘忽忽,仍是认真安慰:“不要怕。”
  张叁笑着转头看他:“我怕个甚?你的脸咋这么红?肆肆?”
  ——
  章知府还想交代一下官家密旨一事,出声道:“李奉使。”
  众人都将目光投向了小奉使大人。小奉使大人对知府的呼唤置若罔闻,抓着张小将军的手,满面潮红,一声不吭,突然当着众目睽睽,一脑袋扎进了张小将军的怀里。
  稳稳地倚靠在张小将军宽厚胸前,他自觉埋入了柔软厚实的虎毛中,两眼安详一闭,发出了均匀的呼吸声。
  章知府:“……”
  王总管:“……”
  王旭:“……”哎呀,啧啧。
  张叁:“咳,他,他不善饮酒,醉,醉了。”
  ——
  李奉使一杯就倒,烂醉如泥。章知府只能嘱咐张叁明日再带着奉使来议事。
  张叁尴尬地拜别了上官,与王旭一左一右架着奉使大人,一路丢脸地走出府衙,且回驿馆休息。
  王旭在路上欲言又止:“哎呀……”
  张叁:“真不是你想的那样!”
  王旭:“啧啧……”
  回了驿馆,张叁要将李肆送到李肆自己那间房去,王旭却执意往张叁房里送。
  “你装啥呢?那天早上你俩就是睡一起的。连他被关进牢子,你也要去睡一起。”
  “都说了那是他夜里冷自己来的!在牢里我也是怕他冷!”
  “他喝醉酒,夜里也会冷。你不陪着他,半夜晕乎乎摔倒怎么办?况且现在打仗,你就不能懂点事,节约一间屋的火炭么?”
  “……”
  ——
  两人把李肆扶到张叁床上,王旭拍拍手,这便又要去巡夜。“张团练,记得明天带他去拜见府台。”
  张叁却一把抓住王旭手臂:“旭哥。”
  “怎么?”
  “我总觉得不安生。”
  王旭便折回来,在床边大刀阔斧地坐下。“你小子向来天不怕地不怕,不安生啥?”
  “蚁县本来在山上没人察觉,尚且平安,现在却要做军寨,与枭正面为敌。县中现有乡兵不过几十人,城门就那么一面墙,怎么抵挡枭军?成甚么鸡脚之势?鸡爪子能有甚么势?”
  王旭:“掎角之势……”
  他在床铺上写出半个“掎”字,又放弃不写了。“让你读些书,你又不爱读!这个主意应当是阿翁向府台提的,你明日也去找一趟阿翁,他会好好交代你的。你就算不信府台,难道还信不过阿翁么?”
  张叁道:“好,我听总管吩咐。旭哥,今晚就不陪你巡夜了。”
  王旭一拍大腿,豪迈道:“本就没指望你!你照顾小奉使罢!可别趁人家醉酒乱来,大夫才说你肾虚。”
  张叁:“……”
  他想揍老哥一顿,他现在也是部将,还是团练使,应当可以揍了。
  张叁把虎拳捏得嘎嘣作响。王旭虽然孔武有力,但与人为善,团结友爱,麻溜地站起来跑了。
  ——
  张叁找驿丞要了一壶茶,一盆清水,一张干净巾子,端回来给李肆漱口擦脸。水是冷水,甚至结了一层冰霜,张叁将濡湿的巾子递在火边烤热了,才敷在李肆脸上。
  李肆是真不胜酒力,双颊不正常的潮红至今未褪。大概喝酒以后身体很难受,眉头也一直蹙着,满脸不高兴。
  张叁想起初次见面时,他被自己拍晕,晕倒之后昏睡了许久,期间也是这般神情生动——比醒着的时候生动多了——他当时不知道梦见什么,神色一直在变,一会儿笑,一会儿怒,一会儿悲,变了许久之后,突然就流下泪来,然后哭得没完没了。
  自己当时在泡澡,当众摔了一大跤,本就丢脸心烦,这小子还在旁边呜呜地一直哭,真想上去捣他几拳,让他闭嘴。
  现在想来,应该是因为亲人刚去世,难过得紧。
  只见过几面的亲卫兵死了,他都这样难过。跟他一起出来的亲叔叔死了,一定更加难过。他不仅当天在梦里大哭了一轮,第二天给尸体整理遗容时也默默流了许久眼泪。
  而张叁那天晚上做了什么呢?把人家拍晕捆起来,又凶又骂,掐人家的脸,又逗又玩,抢了人家的银钱,还用偷走的蜡丸威胁人家……
  简直是恶匪,禽兽,畜生!
  张叁悔不当初地捂住了脸。
  ——
  他给李肆擦干净脸,拆掉外袄和靴子,又将李肆扶起来靠在自己怀里,想给他喂杯茶漱漱口。但李肆昏睡得彻底,茶喂到嘴边,脑袋一歪就溢出来,根本喂不进去。
  张叁在他紧闭的柔软唇瓣上揉搓了几下,鬼使神差地往自己嘴里含了口茶,将脑袋低了下去。
  恶匪!禽兽!畜生啊!
  “噗——!”
  他在碰触到李肆的唇之前,被自己脑中突起的咒骂声惊得一口水喷了出来。
  李肆昏睡之中被喷了满脸水,没有醒来,但眉头蹙得更紧了。
  张叁放下茶杯,手忙脚乱地给他重新擦脸。心虚地往门口望了一眼,总觉得要是旭哥在场,又要捣他两拳。他都想捣自己两拳。
  我真不好男风!他在心中喊道。
  反复在心里默念着这句话,他把李肆拾掇干净,推到床里面去,用被子裹得严严实实——防止自己睡梦中虎性大发,对无辜小马又施恶行。
  他自己只拈了被褥一角,矜持地盖住后腰,趴在床上寻了个不压肩上伤口的姿势,这便赶紧阖目睡了。
  第18章 破落宗室
  第二日早上,李肆从昏睡中醒来,只觉得头疼欲裂。
  他想伸手揉一揉太阳穴,可是手臂动不了,浑身都动弹不了。他睁开眼睛,迷茫地看去,却只看到张叁近在咫尺的脸。
  李肆惊得睁大了眼,张叁挺拔的鼻梁就凑在他唇边,微微抬一抬嘴就能碰上,两人的呼吸纠缠在一起,暧昧得惊人。
  李肆的头不那么疼了,脸却烫得发疼,他别过头去,忍了好一会儿,才小心地转回脖子,观察起情况——他自己被一床被子裹得像条毛毛虫;张叁侧身骑在他身上,脑袋搁在他肩上,受伤的左臂搭在他胸口,左腿压在他身上。一人一被,将他缠得严严实实。
  李肆努力蠕动了几下,确实发现无法自救,只能小声唤道:“啸哥。”
  “啸哥……”
  “啸……贼军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