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他坐起身,转头看向窗外。正在发呆时玻璃窗上闪过一道影子。欧阳展猛地定住,那影子似乎佝偻着背,又闪了过去。
  欧阳展不敢分辨,脊梁骨发凉,呼吸都加快了。
  很快,影子停下了。
  一股寒气从耳后扑来,欧阳展颤栗着缩了缩脖梗,隐约闻见了一股香味。
  似乎是肉香。
  再闻一下,又变成了腐烂破败的臭味。
  欧阳展揪紧被褥,冷汗涔涔地,他僵直了身子,像机器般转了过去,看见风干的梅婶站在赵立人的床前,正在往上爬。
  欧阳展顿时就怵了,尖叫着跑了出去。
  门外看守的警员是被这声喊叫惊醒的,两人拦都拦不住,问里面发生了什么,欧阳展却一句话也答不出来,只往外冲。
  警员一见情况不好,立马跑进病房里看,发现监测赵立人的机器一直发出警报声,下一秒,医生护士便闯了进来,开始对病人进行急救。
  得知消息的刘享急匆匆跑来医院,跟随而来的还有陈招娣。这边人刚到,那边抢救的医生正好出来了。
  说暂时抢救回来了,病人要见儿子。
  欧阳展此刻还在惊吓之中,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刘享正要问他怎么了,不料欧阳展却拉着他进了病房。
  “我看见梅婶了。”“警官。”
  刘享滞了滞,最终没能说出一句话。
  赵立人戴着呼吸面罩平躺着,眼角发红,有些湿润。
  看见欧阳展来了,想要伸手牵住他。
  欧阳展耷拉着脑袋立在床的一侧,将手心捏得死死的。他此时没有勇气紧握父亲的手,表情里藏不住的失望与愧疚。
  赵立人最终垂下手,望向天花板。
  “这是刘警官,家里的事情警方已经知道了。”欧阳展咬了下嘴唇,脸色更加黯淡。“……爸爸,请您不要在隐瞒了。说出来吧。”
  刘享偏过头,示意陈招娣进来。
  赵立人看着两人,不知在想什么,过了许久,才开口道:“我想过有这么一天。”
  “自从小妹死去,我每日每夜都无法安心入睡。我时常会梦见她,她哭诉,她想回家。她说那里好黑啊,她一个人好害怕啊。这么多年来,那日轰炸的情形我一刻都不曾忘记。我牵着恩慈的手,在炮弹的碎片中穿梭,躲藏。我心里难受,好难受,如果我能陪她留在那里,算是死,也没有关系。可是我看着街道上腐烂发臭的尸体,我看着那些日本兵端着枪口指着同胞的脑袋,我就没办法随着恩慈去。我懦弱无能,我既看不得亲人骨肉分离,更看不得日本人的凌辱强占。我想着,就算死,就算我明日就死了,那今日的我也要带着恩慈的那份信念活下去,去反抗。”
  “我活下来了。我变成了一个不敢死的……懦夫。”
  “时间越久,心里的负罪感就越强烈。两年前,我意外在报纸上看见一桩命案,标题写——借尸还魂,雏妓风水案。”
  欧阳展听到这里心里一顿。
  好耳熟,似乎听过这桩案子。
  “雏妓被人分尸,凶手是嫖客,杀人原因是为了复活癌症死去的妻子。凶手听信风水大师的谗言佞语,用邪术骗财骗色。”欧阳展问:“是这样吗?”
  赵立人点点头:“你怎么会知道?”
  欧阳展好像要把嘴皮子都咬破一样,说:“这是政雨写的报道。”他想起来了。之所以印象深刻是因为……这是他的第一篇报道。
  赵立人继续道:“我不知道为什么,立马想到了小妹。想到她在夜晚里哭,我就无法再控制自己。”
  刘享:“所以你就想用借尸还魂这个办法,在家里设立了灵堂?”
  赵立人摇摇头,冷笑了下,他摘下呼吸罩,语速放慢了许多。
  “哪里有借尸还魂的办法,我从来没有听闻过。直到我去了泰国,听说了养小鬼的故事,得知还有一种秘术。”
  “什么秘术?分明是邪术吧?”陈招娣忍不住开口。
  赵立人却也不恼怒,说起这术法时眼神都亮了。
  “如果没有这个秘术,我永远都无法再次见到小妹。”
  刘享拧紧眉头,他觉得这种对死去亲人的愧疚根本就不是实施邪术的理由,难道不应该是赵立人的贪婪作祟吗?假如真的是对赵恩慈的愧疚,早就请高僧超度,或是做些积德行善的事情为妹妹祈福了。
  他看着赵立人那头花白的头发,刚升起的厌恶的念头又消散了。
  像那样经历了地狱般的磨难,从枪林弹雨中苟活下来的人,他们受伤的心灵该如何自愈呢?
  妈的。刘享扶着额头,在心里骂了一句。他眯着眼,深深叹了口气。“然后呢?你做了什么?”
  赵立人合上眼,缓了会,睁开。
  “那位住在白马的育华大师告诉我,如果能找到一位属阴的人,借他的阳寿滋养小妹,那就可以让小妹回来。这叫招魂养魄。”“找到他比我想象中的更难,小妹的哭声像梦魇一样缠着我,我再也不能忍受,于是,我想到了让小妹先寄生在梅婶的尸体上。直到她告诉我,那个人找到了,那个叫林文棠的孩子。”
  “我看见了他,就在……楼下。”
  “已经无法挽回了吗?”赵立人自言自语道。“我记得以前的时候,你还是个童孩,天气好热好闷,你没有办吃下饭。你说你喜欢喝糖水,这样的话……咳咳……咳,恩慈也说过呢。”
  他看向欧阳展。“林文棠也喜欢喝糖水。”“对不起。我趁他喝糖水的时候偷偷剪了他的头发。”
  闻言,一旁的欧阳展不可置信地瞪大了双眼:“……爸爸!”
  天啊!他都做了些什么?被意外带回家的林文棠竟然成了父亲借阳寿的人!
  “招魂养魄?”陈招娣冷笑了一声,她想起林落英乞求她落泪的模样心中郁烦无比。“那是一条人命啊!你这个畜生!”她前脚刚告诉林落英说她的弟弟有救了,后脚便得知邪术害的人正是林文棠,那之前许下的承诺该怎么办?
  赵立人掩面,颤抖着想伸手拉一拉身边已然崩溃的儿子,“是啊我这么坏,我和那些人有什么区别呢?可是我能怎么办,我不能将她丢在那里啊。”
  刘享:“赵先生,你知不知这样做,天打雷劈啊!”
  赵立人闭上眼,情绪有些激动,痛苦地说:“我知道!我当然知道!所以我现在所遭受的一切都是报应。”他大口呼吸,想要撑坐起来,他瞥向欧阳展,眼里闪着泪花,轻声问:“阿展啊,你,你能理解爸爸吗?”
  “理解?”欧阳展难以置信地盯着他,“理解什么?爸爸……”
  他根本接受不了!
  欧阳展浑身打颤,他一想到林文棠会因此而付出生命,腿一下子就软了,他转过头看向刘享,问:“林文棠和政雨呢?为什么到现在还没有找到?你们警察不是已经进山了吗?为什么到现在还没有音讯?我不是已经告诉警官你了吗?他们去了麻风病院啊!”说着,他的声音越来越小,哽咽,抽泣,无力地瘫软在地。“政雨……怎么办?我该怎么办?是我错了,我不应该带他回家,我错了!对,一切还不晚,现在还来得及,我要去找他们,我要去找他们!”
  欧阳展爬起来,再也无法控制自己,发疯一般地闯出门。
  刘享见状,立即叫门外的警员拦住了他,“从你告诉警方两人进入医院开始已经过去了月余,如果他们出来了,为什么这么长时间不去找你?人只靠喝水能活下来的时间最长只有一周,我们找遍了香港包括入境都没有他们,已经来不及了……”所谓的搜查,不过是奔着寻找尸体去的。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总得接受现实吧?
  欧阳展推开警员,脑中一团乱麻。
  房间内,生命检测仪滴滴滴地响。陈招娣走上前,看着赵立人。他的面色发紫,双眼无神,直勾勾地盯着天花板。她拍了拍赵立人的肩膀:“喂,赵先生?可以听见我讲话吗?”
  赵立人没有反应,此刻,他的心律缓缓降下,警报声仍旧响着,到了生命的尽头。
  陈招娣立马冲着门外喊道:“快叫医生!病人需要急救!快啊!”
  闻声,欧阳展快步回到病房,他握紧赵立人的手,“爸爸!”
  赵立人已经发不出任何声音,仿佛刚才的他是回光返照。欧阳展泣不成声,他该怀揣着如何的心情面对?
  还未来得及抢救,赵立人死了。
  陈招娣心情复杂,又无能为力。她转身看向刘享,鼻头微酸:“这算什么?到最后,我们什么都做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