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此刻被越离周身的药味包裹着,门外是天塌地陷,门内是一方庇佑。
  委屈和说不清道不明的愧疚山呼海啸向他涌来,他没有放声大哭,只是蹭在越离的颈侧啜泣,将他身下的枕巾都濡湿。
  “姬承说……你是我唯一的家人嗝……你要是死了,我、我就是嗝……孤家寡人了呜……”
  越离被他的泪意惊醒,垂目看着窝在自己身侧啜泣不已的孩子。
  在这里,他没有越家的桎梏,没有楚覃的目光,只有面前这个孩子,是真正和他相依为命的所在。
  他是大楚的公子,他是大楚的臣子,到头来,他也是他所有的依仗和希望。
  至于唯一的家人,他不敢奢望……
  楚燎听到越离喉间发出笑音,他怔然抬头,越离昏昏沉沉,呵出的热气喷在他脸上,“好了好了,公子,我不会死的,你不哭了,可好?”
  这人说话本就慢条斯理的,嘶哑声声哄来,更令他心中的窟窿得寸进尺。
  他望着楚燎瘪起嘴,似要酝酿一场更大的泪雨,他自己就是家中最小的孩子,没得谁哄过,也不懂如何哄人,只好笑着轻叹口气,试着跟他讲道理:“我们在他国之地,难免磕磕碰碰,但只要留有命在,一切都可以徐徐图之。”
  楚燎果然睁大眼睛,止住了些许泪意,他伸手抹掉泪人下巴上的泪珠,轻声道:“你也不要对姬承抱有敌意,我是你的随侍,就不会弃你而去。囹圄之中,可有不忠之友,不交同仇之敌,与人为善以己为先,与人交恶是下下策,楚燎,你可知我话中之意?”
  “知道了……”楚燎扑闪着睫毛上的水珠,忸怩道:“我不讨厌那傻大个就是了。”
  窗外雷音渐熄,雨柱溅地杂乱而和律。
  楚燎看着越离再次阖上的眼皮,哭闹了这许久,在氤氲药香间也染上了困意,揉了揉眼睛问:“你以前也害怕打雷吗?”
  越离沉沉地“嗯”了一声。
  “那后来呢?”
  “后来……”越离闭着眼掖了掖他的被角,“后来长大了,便不怕了。”
  他埋在越离颈间,被这热气蒸得暖融融的,困乏的呓语支离破碎,散在油尽灯枯之前。
  “那我要……快点……长大……”
  ……
  魏明呱呱落地之时,漫天黑云被月光破开,皎皎现世。
  魏王大喜过望,为这个孩子取名为“明”,字长清,这便是高夫人所生的九公子。
  九公子生性和顺,会替其母拭泪描眉,传出宫去,有心之人大唱衰调——妇人之仁,来日必将是个红粉之辈,难担大任。
  魏王不以为忤,冷眼看诸君各怀鬼胎,依他看来,所有儿子中,除了二公子有王者之气,其余都是庸才!
  谁知天降九子,自小仁善,有周公遗风。
  或许还因为魏明的天真无邪,最像当年未经世事的他。
  他悉心呵护,未尝不担心魏九被自己的仁善所误。
  楚燎的到来正好,他与魏九年岁相仿,都是未经修剪的枝叶,他或许就是魏九成王路上的那颗石头。
  有关未来的种种谋划,魏九尚不知深浅。
  “公子在想什么?可是圣人之书枯燥乏味,不忍卒读?”老太师悠悠的声音传来,魏明知他脾性,对书比对人通达,其他王子都不耐他的古板,只有魏明愿意在他膝下承读。
  他起身拱手道:“先生莫怪,学生昨日睡得晚了,这才一时失神。”
  “身强体健,方领圣人之悟,惜时勤学,方知圣人之道,正所谓道之为道……”
  先生一旦沉迷到讲书中,便天圆地方万物糅杂,沉醉不知归处了。
  魏明松了口气,脑海中又浮现昨日文台上楚燎的神情。
  父王带他离去前,他回眸望去,楚燎腰间的玉璜似乎没有之前那么亮了,反倒是那双盈盈目,追随那顶罪的随侍依依而去。
  他人之祸,因己而起。
  待太师的授学结束后,黯然的九公子在随侍丛云的陪同下,回了笃志居。
  昨夜一场大雨,将整个魏宫都浇得清亮,檐角墙下的水洼中,闪动着澄澈天光。
  他一路搅踏天光,不走寻常,湿了鞋袜也浑不在意。
  到了笃志居,丛云替他除去沾湿的鞋袜,还没来得及换上新的,门外有人来报。
  楚国质子前来问候。
  魏明光着脚站起身来,脚下是上好的兽毯,惊喜道:“快,快传!”
  楚燎换了身衣裳,依旧是魏制的袖袍,出门前阿三替他掖了许久,才不至扰人行动。
  越离烧退了些,尚在昏睡中,是阿三随他而来,姬承在房中替越离上药。
  来时阿三无论如何要知会越离,楚燎甩开他的手,自己跑来,他才无奈追上。
  “拜见九公子。”他俯身作揖,有模有样。
  “不必,不必,你怎么来了?”魏明观他神色,看不出个子卯寅丑。
  楚燎在丛云和外室的值守身上瞄了瞄,魏明会意道:“丛云,你们先下去,都出去。”
  丛云警惕道:“有什么话,不能当着小人的面说?”
  “我有意结交,既然你没有诚意,那就算了。”楚燎说罢就要拂袖而去。
  “哎!你别走啊!”
  “公子,地上凉!”
  “丛云,你们快出去,我自有安排 。”
  丛云瞪了楚燎一眼,带着人合门出去了。
  楚燎垂目看他拽着自己的衣袖,赤裸着一双脚站在地上,朝地毯挪了两步,“你上去吧,别着凉了,不然到时又得怪我……”
  魏明心有戚戚地收了手,依言站到地毯上,见楚燎解下腰间玉璜,掷在案上,发出叮当的清脆声。
  “喏,你不是想要吗?给你了。”
  “这……”他拾起那枚玉璜,果然触手生温,是上好的玉品,雕工也精美,令他有些爱不释手。
  楚燎见他识货,得意道:“这是我临行前,父王系在我腰上的,现在给你了,你可要好好收着。”
  “什么 ?”魏明瞠目结舌,怪不得昨日他反应那么大。
  他把玉璜塞回去,手中还残留着玉温,“既是这么个来头,我就更不能要了。”
  楚燎甩开他的手,玉璜坠在魏明脚面上,他忿忿道:“不给你的时候你偏要,给你了你还拿乔,你敢戏弄我!”
  这一下砸得不轻,魏明疼得蹲了下去,他也是个有气性的,伸手狠狠拽了一把楚燎的袖角,拽得他重心不稳,摔在一边。
  “你个混账!”
  “你个莽夫!”
  两人在地毯上掐成一团,又没人守着,楚燎力气大,魏明虽不及他,却也学过几招体术,楚燎几次要掀翻他,被他灵巧躲过,不依不饶地揍上来。
  桌案被踹翻,茶壶水杯丁零当啷滚落在地,丛云在门外大喊,魏明涨红着脸大吼道:“不准进来!谁敢进来,我让父王赏他鞭子!”
  落于下风的楚燎被揪着衣襟,“鞭子”两个字落在耳畔,他猛然发难,抬膝蹬开骑在身上的魏明,怒斥道:“鞭子鞭子!你们魏人就会使鞭子,皮开肉绽的滋味好受吗?!”
  魏明身子一轻,任他一拳揍在脸上,楚燎下了拳才发蒙,讷讷从他身上退开。
  “你、你不是很会躲吗?怎么不躲?”
  魏明坐起身来,摸了摸眼角,楚燎把手背在身后,不大敢看他:“好像有些青了……”
  “他还好吗?”
  楚燎愣道:“谁?”
  魏明澄澈的目光穿过他,“你的随侍。”
  室内焦灼的气氛变得凄凉,楚燎无师自通地学会了叹气。
  “今早烧退了。”
  “那便好。”魏明拍了拍身子起身,向他递出手。
  楚燎犹豫片刻,伸手被他拉了起来。
  “你是来送玉的,还是来找我出气的?”
  经此一问,楚燎才想起自己的来意,掖好的衣料都在刚才的缠斗中散下,松松垮垮的,显出几分滑稽。
  “我……我是来与你交朋友的。”
  魏明寻了干爽的鞋袜穿上,闻言皱眉道:“你们楚人都是这么交朋友的?”
  “先把玉摔在他身上,再跟他大打出手,斗得天翻地覆后,又说要交朋友?”
  楚燎牵着衣角,愕然望向他:“昨日怎么不见你在你父王面前伶牙俐齿,舌头被狗叼走了?”
  “你!”
  魏明气结,半晌笑了出来,把踹到角落的玉璜捡起来,拎着结绳在他眼前晃了晃:“真给我了?”
  楚燎翻了个白眼,“本公子送出去的东西,一言九鼎!”
  “好,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他把那玉璜当着楚燎的面系在自己腰间,楚燎看得眼热,撇眼不再看那块脱手之玉。
  这叫以小博大!
  “好了,跟我走吧。”他拍了拍怅然若失的楚燎,朝门外走去。
  楚燎提着衣角恹恹道:“去哪?”
  魏明回身打量他,被他双手提裙的模样逗笑,“既是朋友,当然是要带你去做两身新衣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