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他收起那方帛书,“多谢大王恩典。”
  “行了,”魏闾起身长长地撑了个懒腰,打了个酒嗝,面色酡红:“我走了,你保重。”
  “下次相见便是九泉之下,除此之外,不必再见了。”
  魏闾捡起地上的手帕扔到酒壶旁,幽怨地瞪他一眼,“最后一面,也不陪我喝一杯,当真小肚鸡肠。”
  姬承屈指敲了敲剩下的半壶酒,无奈笑道:“大人这不是给我留了?”
  魏闾愣了愣,满意地笑了。
  “大人保重。”
  魏闾摆手而去。
  从始至终,他端坐桌边,目送魏闾来了又去,屋中光影稍暗,被魏闾又笑又闹折腾一番,一时安静得有些渗人。
  姬承抖开那方帛书,伸手取过铜杯斟满,就着帛书下酒。
  酒之一物,欲醉者越饮越醉,欲醒者愈饮愈明。
  他看着帛书冷笑一声,饮尽最后一杯酒,铜杯碰壁即碎,铜片四下飞溅。
  苦苦压抑的毁灭欲被酒意撬开炉盖,熊熊大火浇在他面上,熏得他灰头土脸。
  还不是时候。
  他将帛书收起,扶在桌边的手背暴起狠意,面上却已一派平和。
  门外的天色渐暗,他该去找越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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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魏闾飘出行人署时天光被层云遮覆,他抬头看了一眼,“可别又要落雨。”
  一旁守门的小侍人认出他是宗正魏闾,上前讪笑道:“小人备好了伞,这就给宗正大人拿去。”
  魏闾闻言扭过身来,见这小侍人生得眉清目秀,伸手在他下颌上轻摸了一把,眯眼笑道:“大人不用伞,大人有人头作伞。”
  小侍人听不懂他在说些什么,缩了缩被磨痛的下巴,魏闾已哼着不成调的曲子飘然而去。
  街市上正是人流如织的时候,他从墙角的阴影处晃过,灌了满耳朵的家长里短。
  极目望去,坚墙厚壁百年屹立,风云遍览,将这一方水土养得气度斐然。
  四面八方的乡音汇聚于安邑,安邑之主广开城门,安邑之民乐善好施。
  魏闾晃过一角,巷边三人来处不同,正恨不得手脚并用以表其意。
  他弯下绯红的眼角,收回视线垂目于脚尖,神色黯然。
  又晃过一条街衢,他顿住脚步,涣散的眼神凝成一线,眸中光华流转,微微直起驼下的背,继续不紧不慢地晃过檐角墙边。
  在经过下一个巷口时,他状似醉倒,身形一晃没了影子。
  几息后,急促的脚步声紧追而来,在那巷口处探头探脑,疑惑非常。
  “怎么会……”
  忽然乌云蔽日,来人再抬头已来不及,阴影挟着一身熏人酒气强压而下。
  魏闾手摁在他的颈骨上,凸起的骨节硌在掌心,在此人抬头时看清他不过少年模样,当即收力旋身,手肘别在少年的颈边将他抵在墙边,“哪里来的啄米小鸡?”
  人流众多的街道上,偶尔顺路同道再正常不过,此人却亦趋亦步,实在可疑。
  少年怒目而视,一双清目几乎要喷出火来,他死死咬着下唇,丝丝血迹溢出,仍不发一语。
  似是拜魏闾所赐,受了天大的委屈。
  “啧,”魏闾不耐烦他这副宁死不屈的尊容,抬手就要卸了他的下巴,片刻后他放下手,叹息道:“说话,我不欺你年少,道明缘由,饶你性命。”
  这话里不知哪个字眼戳到了少年,他眼中热泪汩汩而下,砸在魏闾冰凉的手背上,咬牙切齿道:“你要杀便杀,来日落在我手里,定要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魏闾被他的恨意冻了个哆嗦,凝目于他,泣不成声的面容随着扑簌的火与血朝魏闾溅来。
  肩甲已卸,余恨难消。
  手肘上的力度消退,魏闾怔然道:“你是……”
  少年趁着能动弹的间隙,抬脚狠狠踹在他小腿上,魏闾蹙眉退开,任兔子几步蹿上矮墙翻身而去。
  那一脚踹得不轻,魏闾彻底醒了酒,墙头已没有那狼狈身影,他却怎么也抹不去少年泪意浸满的面容。
  浅月在天边映出轮廓,霞光散去,明晦交替的余晖中,酒气森森的鬼影黯然贴墙而去。
  第30章 离人
  “茶铺里有个好生俊俏的书生在相面哩,咱也看看去?”
  “嘁,哪里来的穷书生摆摊骗银?”
  “哎!人家分文不取,走走走看看去!”
  姬承步履不停,莞尔与他们同道而去。
  茶铺中的角落处,一袭靛色长衫被围在中间,人们七嘴八舌地围着他打转。
  “哟,小子怎知我家一儿一女,还有一个不成器的小孙儿?”
  东街的曹婶细观他慈眉善目,确属生人,纳罕连连。
  越离勾起唇角,啜了口温茶,玄之又玄道:“人人生而有命,小生观婶子面目饱满厚唇福手,定是儿女双全享齐人之福的命格。”
  一句话将曹婶哄得喜笑颜开,又有几位下工而归的工人挤上前去,又是相面又是摊掌抚纹,得他三两句差不离哄来,乐颠颠地家去了。
  茶铺掌柜的小女儿上完隔桌的茶,将桌帕搭在肩上,在腰间擦干手汗,凑上前道:“先生观我命格如何?”
  他常落座此处,举手投足都与他人迥异,她偶尔给他上茶,称他一句先生既是招呼,也是敬意。
  越离瞥了一眼她伸出的手,其间薄茧似与刀兵有关,又抬眼看她眉周目正,笑道:“姑娘好志气,此间茶铺卧龙盘凤,姑娘可是以陈将军为志?”
  她本被他笑眼看得面皮发红垂下头去,闻言猛然抬头双目亮起,“正是正是!魏国女儿又有几个不以陈帅为志!先生好眼力!”
  黄二伯家的贱生从众人腿边慢悠悠穿过,嗅了嗅越离的衣角,如愿以偿被揉了脑袋,在他腿边盘成一团。
  掌柜听他轻描淡写将自家茶铺夸得无法,站在人圈外挺直腰背状似无意地揪了揪胡须,神气道:“哎呀,犬女小小志气,我也总劝她莫要心急,她非不听,晨练夜练没完没了,看来我均家非出个将才不可哩。”
  有人打趣道:“老均好志气,高攀起姑娘来了!”
  众人哄笑,越离亦笑,这才发现姬承抱手靠在门边,正笑吟吟望向自己,也不知几时来的。
  “先生这般神算,不知是从何处来?”
  曹婶右手虚挥,“先生这口音,定是我魏人!指不定还是我安邑中人哩!”
  有人笑她:“怎么就是你魏人了,我听先生偶有齐音,说不定是我齐人嘞!”
  这一方茶铺,八面来风,摇唇鼓舌深得众心的先生成了香饽饽,被哄抢而笑。
  姬承见他左支右绌笑个不住,总是沉沉的琉璃眸中满是不假思索的明亮,恨不得此刻光阴延长,将繁杂世事都置之度外。
  “小生在何地,便是何地人,”他笑着打断了众人的插科打诨,一指门边靠着的人:“我家兄长来了,小生失陪。”
  姬承笑意僵在脸上,呆愣愣站直了身板,掌柜对他的高个儿见怪不怪,其余人发出惊呼,“好个肯长的后生!”
  几乎能与门框面面相觑的姬承被这般火辣辣的直视看得头顶冒烟,稍稍一礼:“各位谬赞。”
  越离掩唇窃笑,起身将茶钱放在桌上,贱生被他惊动,甩甩脑袋紧跟着站起。
  “哎,不必不必,”掌柜冲上来把茶钱塞回去,“今后先生来我茶铺喝茶,一律免了!”
  越离讶然,随即笑谢而过。
  “姑娘请来。”他朝张望姬承的女孩招手道。
  “敢问姑娘芳名?”
  “均芳,芳草的芳。”
  越离摊开掌心,她不解其意,也跟着摊开掌心。
  余温尚在的铜板被放入掌心,均芳摇头要拒:“都说了不必……”
  “这是给均芳将军的见面礼,”他煦然笑道:“将军莫嫌礼薄。”
  女孩哑口无言,片刻后粗糙的掌心合起,将那几枚铜钱攥入手中,其人已翩翩远去。
  姬承侧目看了看跟在身后的贱生,躬身道:“兄长?”
  越离嗅到他身上的酒气,应声:“哎。”
  姬承好笑:“今日就这么开心?”
  越离发现身后的贱生,转身蹲下逗它,衣袍扫过地面,平白沾了一身尘灰。
  “是啊,若非生逢乱世,我大抵就是个街口卖字为生的货郎,每日以贫贱为忧,以饭食饱暖为乐。”姬承蹲在他身边,贱生朝他呲了呲牙,被越离轻轻拍了一掌,收起了尖牙。
  姬承看着他恬淡祥和的侧颜,忽然道:“燕民性情豪爽,也很热情善处,你若在燕地卖字,大抵会不愁吃穿。”
  越离笑了一声,打趣道:“每日都是同一位贵客吗?”
  “各地各民除却乡音习俗,都是血肉之躯,并无不同,”他挠着贱生的下巴,温热皮毛下何尝不是血肉,“其政在王,其国在民,时不我待,世不我允,你我都没得选。”
  姬承好容易闭住被酒意撬开的炉盖,三言两语又被他挑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