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楚燎在微黯的烛光中神色有些落寞,越离暗叹一声,望着烛台率先答道:“情之一字,于我如这帐中烛光,虽明亮一时,总免不了暗淡。”
  烛光在他的眸中跳跃,他何尝不落寞,可这又是味苦微甘的一点茶末,缀在他的漫天风雪中,也能咂摸出一点活着的滋味。
  “情起于缺,于是生出妄念,望梅止渴,在朝朝暮暮间乍起乍落,”他望向楚燎,意有所指:“可终究抵不过天长日久的消磨,大道途途,总有相忘于江湖的那一天,世鸣,我对你王兄之念,早已放下,你可放得下?”
  这一番话说得楚燎心绪大起大落,险些落泪。
  他竟已知晓……
  原来这真是藏不住的,越离对王兄是如此,自己对他亦是如此。
  可他为何要放下?天长日久又何来消磨?他念入骨髓,不就是托这天长日久的干系,如今又要来打碎他长好的骨节,取出连自己也不知究竟长在哪一节的骨头,敲骨吸髓,化干戈于玉帛,唱一出兄友弟恭君君臣臣的太平戏?
  哪有这样的好事?
  “放不下!”楚燎猝然变色,怒目而视恍若仇敌:“我放不下!”
  “我何曾有缺?我就是想着了,念着了,放不下了,你……他就在我面前,我为何要与他相忘于江湖?”
  他言辞愤慨,暗无天日得见天光,这些话早就轱辘般在他心头碾出血迹。
  待他冷静下来,只见越离神情一僵,梦中之景犹在眼前,仿佛是在敲他的丧钟。
  茶杯旁,那只带着小痣的无名指微微蜷起。
  他只好缓了声色,搁在案上的手抬起指尖,稍稍往前,顿在寸许之外,丧气道:“越离,我放不下……”
  楚燎痛心疾首的模样落在越离眼中,倒令他反思起自己的不是来。
  自己这般薄情冷性的人,爱恨都不长久,怎好来劝爱憎分明的楚燎……
  他与魏明有再多的情义,都是他们少年人的事情,自己又何必倚老卖老,无端作些敲锣打鼓的规劝,好似那嗅血而来的乌鸦,聒噪个不停。
  一向行事有度,何以在楚燎面前失了分寸,恐怕是恃信而骄,生出了逾矩心。
  “对不住,是小人不好,”越离一面冷静分析,一面又止不住地失落,转开话头:“小人来时见公子似是梦魇,可是梦到什么不详之物?”
  楚燎听他突换了自称,以为他要与自己划清界限,恨得心中裂血,面上的笑意早已涤荡干净,只剩下阴沉沉的注视。
  他盯着越离攥紧茶杯微微发白的指尖,只想将他每根指头都捋直,揉出盈润的色泽,再扣进掌中,不许他说什么小人在下的刺耳话。
  “梦到了什么……”他喃喃重复着越离的话,眼中的阴鸷散了个光明,打了个寒噤不敢看他,偏过头去:“我……我迷路了,怎么也走不出去,就魇住了。”
  “原来如此。”越离觉得帐中闷得有些慌,扶桌起身,“小人出去走走,公子随小人去吗?”
  楚燎抓了他的手,一触即放,仰头看他:“阿兄生气了吗?”
  越离呼吸一滞,摇头道:“怎会……”
  “那就不要一口一个公子小人,”楚燎捂住自己的心口,“这里会疼。”
  越离注视他片刻,郁结之气就这么了无痕迹地逸去了。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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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军驻扎在山脚下,说是山中也不尽然。
  因楚燎的营帐在大后方,紧靠山根,此时大雪渐收,两人皆披了厚厚的大氅,一前一后行在山路。
  白冠覆顶的林木与脚下沙沙作响的雪渣,无形无状的寒气宛如一只冻僵的手深入肺腑,呼吸都带着冰凌凌的白雾。
  玄色的身影触手可及,楚燎快上几步,与他并肩,悄悄牵住了他的衣角。
  “还记得来魏的第一个冬天,也下了很大的雪,”越离口鼻中逸出白气,面容恬淡,嘴角含笑,“我被冻得不愿出门,你一醒来见了满院的白,被阿三囫囵套上衣服就往外蹿去,直到堆了墙高的雪人方肯进屋。”
  那些时日真是难捱,他旧病未愈又添新寒,每日但凡出门的时候,必痛彻心扉暗自打气一番,才肯离了炭盆。
  南方不曾下过这样纷扬的大雪,往往冻极了飘洒一点动静,鸡未鸣人未醒已化作雪水,不愿现了真容。
  他新奇了三五回,也就只剩怨冷恨寒的心思,但楚燎见了雪总是很高兴,他知越离怕冷,也不央他,要么拉上阿三陪他,要么就去魏明面前现眼。
  偶尔越离在屋中闷久了,撑开窗板透气,窗框外拢着楚燎冬瓜似的身影,背着身拿着小铲忙个不停。
  自己的窗台上则排了一溜的小雪人,怀里还插着竹筷。
  “越离!”楚燎回头见他在打量那排小人,连摔带蹦地扑腾过去,与他隔着窗兴奋道:“你猜这是谁?”
  越离心想总不能是我吧,他有些嫌弃那圆圆胖胖如出一辙的小人们,垂头望着楚燎眯眼笑道:“想必都是公子。”
  “先生大错!”楚燎终于也考他一回,很是得意,通红的手掌挥舞过窗台,“这些都是先生!”
  他孜孜不倦地为越离讲解着,不打哈欠也不这痒那痛了,“这是在屋中讲学的先生,这是在檐下听雨的先生,这是在下棋的先生,这是卧病在床的先生,这是外出晚归的先生!你看,他们手里都拿着竹简,是不是很像你?”
  越离打量着那些圆头圆脑的小人们,兴许他还画了表情,但除了两个窟窿眼什么也看不出来,楚燎冻僵的手撑在窗台上,两条腿闲不住似的晃个不停,笑弯了眼问他:“是不是很像?”
  “是,像极了,公子。”越离无奈妥协,捏着鼻子答应了。
  他拉起楚燎的手,被冻得一激灵,嘶着气搓了搓,往里面呵着热气,“快进来暖暖,当心凉着了。”
  楚燎欲拿手冰他的脖子,想了想还是踮起脚捧住他的脸,越离果然被他冻得愣怔起来。
  “哈哈哈,先生也有呆头鹅的时候!”楚燎欣赏完他的傻样,又怕他生气勒令自己今日背完国史,手撑在窗台上探进身子,越离往后一退,窗牍便在他面前“啪”地合上。
  回过神来的越离哑然失笑,揉了揉脸摇摇头回到桌前,随他去了。
  严冬里花草凋零万籁俱寂,两人无言走了片刻,越离偏离山路,拍了拍他的手,“在此处等我。”
  楚燎嘴上应着,亦步亦趋地守在他身后。
  不远处有几颗黑皮矮树,在灰褐的林木间很有些华贵的气度。
  越离上前观察了一会儿,此时天光大亮,只能看出它们色泽奕奕……不过是古书而作,真假难辨,自己倒较真起来了。
  楚燎见他抬手折断几根枝丫,此树长在斜坡上,他略略下行几步,手扶在另一边的树干上,仰头看着越离认真的神色。
  方才还大起大落欲生欲死,现在他只觉得能这般陪在他身边,就很好。
  何必争那一时的意气,他们还有那么多光阴可度。
  越离手里攥了一小把乌黑油亮的枝丫,转身往路上走去。
  他挑挑拣拣,选了一根最像样的,徒手磨了磨,示意楚燎蹲下些。
  楚燎依言在他身前弓下腰,随意挽起的发间簪了乌木,越离悠悠的声音传来:“山中有一种黑色纹理的树木,形如构树,光耀四华,名为迷榖。”
  他拍了拍楚燎的肩膀,楚燎直起身,他拂去楚燎肩上的落雪,“把这种树开的花结的枝佩戴在身上,就不会迷路了。”
  “今后不论你去哪儿,都能找到出路。”
  越离满头雪色苍苍,楚燎的手伸到一半,调转方向执起他的两只手往里呵热气。
  你看,他总是愿意哄着我的。
  他想说“有你在,我不会迷路”,可这话中尽显依赖无能之意,如今他已不愿再说。
  回到帐中,景岁果然寻了张宽大的兽皮与枕被来。
  三人寒暄片刻,外头天阴雪急,看不出天色,景岁也就打着哈欠告辞了。
  两人稍作洗漱,楚燎又寻了一床棉絮来,将床上收拾停当,把兽皮铺在地上,先一步脱衣入被。
  越离解衣旋踵,和席地而眠裹在被中的楚燎面面相觑,楚燎眨了眨眼,先发制人道:“阿兄不会还要说些什么公子小人的锥心话,来抢我的暖被吧?”
  越离:“……”
  他如何不知这是楚燎顾忌着他这破烂身子,腾出位来尊老呢。
  “不会,世鸣有心了。”他自然无可推辞,挑了灯芯,帐中暗下,将他的身形镀上一道暗边。
  那道身影款款朝床边步去,取下肩头外衫搭在床头,床尾早已烧好炭盆,他解开发簪散下长发,拨弄两下未免压到,把身子钻进被中……楚燎面色痛苦地埋脸入被,呜咽着抽了口气。
  炭盆把冷床暖过,越离阖眼喟叹,这一日的疲乏都在此刻现了形,洪水猛兽般扑上他的神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