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魏明不曾动弹,那侍女却被撞得一仰头,被魏明伸手拽住,认出她是母亲身边的侍女,还没来得及开口,侍女一只手被他扶住,人已跪在他脚边泣不成声:“公子……公子快去,夫人她……”
  魏明在她的啜泣中神色空白,愣愣松开她,疾身往高夫人院中奔去。
  他什么也没想,什么也不敢想,几日前还与父王母亲坐在一处,来来去去说些儿时的趣事。
  他太得过且过,在这片刻的圆满中故意忘却了蜿蜒而来的蛇信。他不明白,究竟要他做些什么,才能对毒血避而远之。
  在军中他曾见过军士的家书,问父亲的腰还疼吗?母亲的腿还痛吗?农事顺利否?姊妹都相安吗?小弟会走了吗……
  轮到他提笔写家书时却不敢多问,怕落得个耽于私情的骂名,只好就事论事,再附上一两句问候。
  隐约的哭声从院中传来,他咽下喉头吞刀的喘息,深埋的恐惧以他最忌惮的方式浮出水面,他终于不再犹豫,猛然推开一扇又一扇重门。
  夏日里蝶舞蜂飞草木香的小院覆冰盖雪,平白空出两边的藩篱,□□孤零,满园凄怆。
  高夫人和衣躺在榻上,双手交叠置于腹间,身上穿了平日难见的艳丽华服,发间碧簪在烛影下闪翠耀光。
  整个屋中打扮得仿佛新婚之夜,娇艳动人,处处铺满了喜庆的红。
  服侍多年的彩夏眼角织起悲恸,一见到魏明便以头抢地,额间血流不止,痛声更甚:“是奴婢不好,夫人命奴婢取来香片,奴婢不察,夫人含香而……而去,奴婢不敢独活,这便去陪夫人!”
  踉跄声迭起,“咚”地一声回响,满室归寂。
  魏明形容呆滞,眼珠稍转,手在虚空中捞了一把,彩夏已撞壁而死。
  他望着那瘫软在地的女人,儿时他也曾私下叫过她一声彩夏姑姑,被母亲疾言厉色驳了回去。
  母亲……
  魏明继续朝前,走到床边双膝坠地,呆呆地看着面前神情安详的女人。
  “母亲……”高氏的音容笑貌犹然在耳,他伸手去拉她的手,已然冰凉。
  方才去笃志居寻他的侍女赶回,见到撞死流血的彩夏,跪伏在彩夏身边,整个院中跪成一片,哭成一团。
  那侍女膝行到魏明身后,哭喊道:“公子节哀……”
  魏明把冰凉的手贴在脸侧,试图暖回些许温度,他目光发直,奇怪的是并无眼泪,眼眶干涩极了,似乎被暴晒干涸,只能从心上流出丝丝血线,顺着指尖潺潺流淌到高夫人不再睁开的眼皮上。
  “晨时夫人还说来年要在院中种些蔷薇,午时去见了大王与二公子,与二公子闲聊片刻,夫人回来后便开始梳洗打扮……奴婢没想到……没想到……”
  魏明握住高夫人的手背上凸起青筋,他把高夫人的手放回她腹间,如鲠在喉地按住眼睛。
  半晌,他睁开湿润的眼,牵住华服的衣角轻晃,从喉中挤出带血的一句:“母亲,我是长清啊……”
  院中响起窸窸窣窣的动静,魏王打断了牟内侍的唱到,披月乘撵,在满室悲声中迈步而来。
  烛光将他伟岸的阴影拉得很长,倒在墙角的彩夏没入其中,仿佛不曾存在。
  跪在床边的魏明仰起头,一如往昔地仰视着他。
  “长清。”
  魏王没有上前,父子之间隔着猩红的布毯,在妆若新房的喜丧中遥遥对望。
  低泣与死亡簇拥着魏明,他回首看了看眼皮泛红、眼角晕出一条干涸泪痕的母亲,手掐在床边扶起身,跨过地面分不清是血是红的艳色,跪在魏王脚边。
  几不可闻的一声“父亲”,被此起彼伏的哭声掩埋。
  第44章 离恨
  三日后,天气转暖,正午时分茶楼人满为患。
  一名青年面壁而坐,桌上一杯茶,一碟濡盐炒豆。
  他拈起一颗豆子扔进嘴里,抿掉咸味才把豆子嚼了咽下,吃得极慢。
  “哎,借坐借坐。”略微嘶哑的声音响起,茶小二凑过来端茶续豆,须臾又打着弯走了。
  冯崛抿着豆子,瞟旁边的山羊胡一眼,“怎么来得这样晚?”
  他一开口声音就淹没在人潮中,那一脸老实本分的山羊胡却听到了,啜了口茶叹道:“我今日出门总觉心神不宁……大人,我一家八口人都指望着我过活,再大的仇,我也不敢想了……”
  这山羊胡也是卫国遗民,早些年来到魏国求仕,这些年谋了个一官半职,官虽不大,但借着官位之便也能替宫中传些消息。
  冯崛嚼得慢了些,卫国早些年不是没兴盛过,只是列侯强起,一点点将卫国鲸吞蚕食,卫民厌战之心早已有之。
  如今国破朝亡将近十载,民心涣散,不谈复国,只论复仇,也渐至山穷水尽了。
  “公主如何交待?”
  山羊胡从怀中掏出巴掌大的火漆信,贴在桌面上推过去。
  “我也与公主侍从表明心迹,往后便不来了……”他没有抿盐,嘴里也咸得发苦:“就算是亡国奴,我也只能如此了,大人见谅。”
  为防夜长梦多,冯崛手指翻飞当即撕封展信,窄窄的布条上只有“折陈”二字。
  冯崛把布条揉进掌中,朝他颔首道:“仲叔言重了,是王室不力,未能护国护民,公主既已知晓,今后我必不再叨扰,仲叔保重。”
  大堂中人多眼杂,柜台底下有一方火盆,冯崛走过去蹲身烤了烤手,将掌中布条扔进火盆中。
  布条燎燎燃起,几许后烟尘两散。
  他拍拍下摆起身,没有望向目光愧疚的仲叔,负手离开。
  后日大军便要动身前往韩地平阳,陈修枚再领帅印,魏王用人不疑,此时玩弄朝堂手段为时已晚。
  陈军向来令行禁止,倘若在行军途中刺杀也无胜算,这些年明里暗里刺杀陈修枚的各国间谍不少,都被一一斩下。
  但只要能除掉陈修枚,魏国老将已老,少将未成,青黄不接之隙可大有所为……
  他想得出神,未曾注意身边越发僻静,一双手从身后伸来,捂住他的嘴箍住他的腰,一个旋身没入死胡同中。
  冯崛只觉脸上的手凉得出奇,他看清来人,死命挣扎蹬踹,尽数被身前之人避过。
  “魏……闾!”
  他两眼喷火,恨不能将魏闾活活烧死。
  魏闾一手制他,一手在他衣襟腰间顺来顺去。
  冯崛哪能任他上下其手,一把拽住自己嘴上的手腕往后一扯,魏闾顺势卸力收回手,躲过他迎面一击。
  两人相距三步之距,冯崛理了理自己被扯乱的衣面,冷冷地看着他,不发一语。
  “刺杀楚公子一事,是你谋划的。”魏闾一心想两耳不闻窗外事,可形势危急,他无法再高高挂起。
  他不觉得前有齐赵后有叛韩的魏王,会想要再添一个劲敌。
  冯崛见他面色不似青白,身上也没有酒气,这两年他有事无事便出现在自己面前,折辱自己无杀他之力,现在又跳出来,他不无讽刺道:“逃世之人也管那么多凡俗之事?还是你觉得装腔作势赎够了良心,可以再继续当你光风霁月的大将军?”
  魏闾被他梗住片刻,上前一步肃然道:“冯崛,我与你有国仇无私恨,血流成河非我所愿。我身在魏土,便不能袖手旁观,无论你要做什么,立时停下,否则休怪我无情。”
  冯崛“哈”了一声,尖利如裂帛,他揪起魏闾衣襟,目眦欲裂:“我冯家上上下下八十余口,你可有放过?独我一个孤魂野鬼,你说什么?有国仇,无私恨?哈哈哈魏闾,你不过一介屠夫,何谈有情?何来凛然大义?!”
  十年前魏破卫都,大军长驱直入,踏碎百年国都。
  谢老将军领兵入卫王宫诛杀残王,司马右卿魏闾披坚执锐,分兵直捣卫国败将府上。
  大王有令,文可降之,武必诛之。
  有人不堪亡国之辱,在魏闾率兵抵达之前便浇油焚身而死,大火在风中荡起狼烟,妇孺哭喊之声不绝于耳。
  魏闾一声令下,冯府大门被撞开,将士奔涌而入,所过之处刀剑横尸,热血洒在魏闾脚下,他踏着破灭生灵,尚且稚嫩的哭喊从大开的房门中传出。
  年幼的冯崛跪在地上,妇人悬梁而死,他悲泣不止,红肿着眼与院中肩甲染血的将军遥遥对望。
  火光与眼泪将视线模糊,他抓起身侧的匕首,转身从窗下跳出。
  终有一日……终有一日……
  “终有一日,不是你死便是我亡!魏闾,你好自为之。”
  他狠狠搡开魏闾,离开了陌巷。
  好容易有点喜怒不形于色的样子,一见魏闾,又半点没有形状。
  在赶到东苑之前,他深呼几口气,拍了拍脸,这才缓步踱去,在侍卫的推门下迈步而入。
  这一头也自有一番鸡飞狗跳,冯崛被侍女带到另一处歇茶,不知房中的热闹。
  魏淮不欲再与魏珩吵,也不去取他夺过的腰带,径直就要出门,被魏珩人高马大把门遮了个严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