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越离这段时日与他相处下来,大致知他是个两面三刀的笑面虎,现下终于露出了狐狸尾巴,他忍俊不禁地听他激将,引先圣之言摇头道:“子非鱼,安知鱼之乐,大人又怎会是我?”
  魏闾见他油盐不进,不禁动了真火,磨牙道:“越离,你可不是干干净净的楚公子,有些事你我心知肚明,你知不知道,我这里有多少刑具,能让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人固有一死,一死了之是必死之人最好的下场,越离自小习得疼痛的辛辣,对此颇有心得,却仍做不到面不改色慷慨赴之,身上的疤痕温故知新,先一步麻痒起来。
  他打了个冷颤,魏闾暗喜,终于等到他露怯,早知直接上家伙,哪用白费口舌?
  “我旧疾在身,怕是挨不到大人的刑具用尽,便神志已失,大人想知道什么,我说便是了。”
  魏闾:“……”
  他几乎要气笑了,皮笑肉不笑道:“我又如何知道你不是诓我?”
  越离诚恳道:“你又如何知道我没说真话?”
  他觑着魏闾阴云密布的脸,叹了口气:“大人既然非得屈打成招,何苦疑我真心?”
  “来人!”
  魏闾一时半会儿还真奈何他不得,觉出他强装无畏的细抖,默然片刻,道:“把他关进暗室,没我的命令不准放出来!”
  暗室里有一铺干草,角落里放着沤桶,发出腥臊臭气。
  室内没有窗户,只有一扇铁门,越离被搡进去,借着铁门外的微弱光线,看清墙边依偎在一起的两只死老鼠。
  铁门“哐”地在身后关上,他稍微松了口气。
  比起幽禁,还是各种刑罚更令他难以招架。
  在绝对的黑暗中,他逐渐失去了对时间和空间的感知,不知多久之后,他放弃了估算时辰,摸索着爬到干草堆上,靠墙闭目。
  铁门打开的声音在暗室里堪称是开天辟地的响动,他在干草堆上打了个抖,食盒被推进来,铁门重新关上。
  他摸着墙走到食盒旁,盘腿坐下,一口一口地将干粮塞进口中,借着咀嚼的动作恢复神经。
  饱腹后他扶墙站起,贴着墙一寸一寸挪过,猜想暗室应该不会太大,却觉得又有楚院的方圆。
  在感官的过度敏感中,他无法得知这间暗室究竟有多大,也拿不准饭食是一日一送还是三日一送。
  一开始,他尝试将脑中的思绪一点点匀出来,还能镇定且分明地条理着。
  也许只过了一瞬,也许熬了很久,他的所思所想与角落里的沤桶一样恶心得不忍直视,晕眩与幻听敲打着混沌。
  他不知自己睡了多久,似乎才闭上眼困意就烟消云散,他的思绪塞满了这里的每一处,到处都罗列着他的年岁。
  他时而听到先生因失真而嘶哑的声音在讲学,时而听到先生训斥他不遵师训,货与王侯阴弄权术,落得个不得好死的下场……
  他听到楚覃问他王霸中原需多少日月,听到他急欲摆脱越无烽脱口而出的违心之计,听到他在楚覃的夸赞与重用中日渐沉浮的真心,听到……
  听到楚燎与他愤慨相对,耳鬓厮磨,枉顾世俗的那句“我绝不放下”。
  “啪。”
  巴掌声在室内微微回荡,越离甩了甩脑袋,楚燎的稚嫩面容犹在眼前,他是他教养长大的孩子,他怎能不知廉耻,监守自盗?
  可在黑暗中流淌的惊惧与没完没了的孤寂催促着他,要他去抓住生命里为数不多的火光。
  他越是抗拒,就越发眷恋。
  在这无生无死的地狱里,他不是谁的兄长,不是什么先生,只是天地间一缕无依无着的轻烟……他浮肿而翕张的眼皮下,瞳孔渐渐涣散,似乎在凝望某一处角落,又似乎从没睁眼过。
  楚燎转过脸来,在黑暗中露出嘲弄神色,“阿兄对我尽心尽力,先是觊觎我王兄而不得,后来又对我存了这般亵/弄的心思……”
  他的脸猛然放大,越离一时分不清他是楚覃,还是楚燎。
  “越离,楚燎来到你身边时才八岁,你就如此下作,连孩子也不放过?”
  “我……没有……”
  他在混沌中陷落太久,这里除了黑暗,什么也没有,连记忆也不甚明了,他分明记得自己推开了楚燎,但那只推开的手在极寒中打了个旋,攀上楚燎的脖颈,将他勾向自己……
  他太渴望有人能与他说说话,说什么都好,世道义利,爱恨情仇,什么都好,别把他放逐在无边无际的深渊中。
  唯独……
  唯独那个人不能是楚燎。
  他咬破指尖,十指早已冰凉透骨,连吮下的血都能冻伤喉咙。
  “哐!”
  “哐哐——”
  地陷般的巨响令他歪倒在草堆上,抱头缩成一团,巨响仍在继续,他唇齿间溢出低回而痛苦的呻/吟。
  “嘣!”
  烛光随着砸烂的门洞透进黑暗,将草堆上颤抖蜷缩的人映出濒死的轮廓。
  “阿兄!”
  越离双手捂在耳朵上,脑中仍回荡着巨响,鼻尖传来楚燎练武后的汗渍气息。
  他的脸被扶着贴在热得过分的颈窝里,在楚燎一遍又一遍的呼唤里本能地抱住面前之人,迫不及待要逃开这方难以承受的千诘百问。
  “求求你……带我出去……带我出去……”
  火光映在越离的瞳孔中,他依旧没认出眼前之人,眼珠木然地转动着,显出几分畏光的呆滞。
  “公子!我们快走!有人在府外接应!”景岁捧着烛台不住地朝出口看去,连声催促。
  事发突然,他们来不及找钥匙到底在谁身上,残铁丧眉耷眼地挂在边角上,楚燎破门时的强悍连景岁都吓了一跳。
  他摘掉扎在越离发间的草枝,捧着他的脸低声道:“没事了,没事了。”
  越离仍在不住发抖,救命稻草般紧紧抱住他,口中含混不清地呢喃着什么。
  楚燎将人打横抱起,心想:魏闾,我要你的狗命。
  这是一条地下甬道,他步伐极快,几息之间便踏上吱呀作响的木梯,景岁打头,月光洒在越离红肿的侧脸上。
  越离下意识缩了缩身子,把脸埋在楚燎肩上。
  在平稳与颠簸的轮换中,他试探着摊开掌心,接了满手的皎洁,耳边的鬼哭狼嚎见光而散,连风中的凛冽都像是柔软的抚摸。
  他眨了眨眼,引颈望去,青云端上明镜高悬,涤荡他一身不明不白的前尘。
  恍如隔世。
  第51章 生离
  魏闾府上脚步声杂沓,管家呼来喝去地安排着什么。
  楚燎身上的热度传来,光明与人声将越离失落的意识唤回,枯锈的嗓音发出震颤:“……这是怎么了?”
  楚燎与景岁趁乱寻了后墙的小径,蚊蝇般的细语被他捕捉,低声道:“魏王被刺杀,现在所有的朝堂官员都召在宫中,我才得以从落风院中脱身。”
  越离被带走后,楚军的动向被魏王所知,落风院被严防死守如铁桶一般,楚燎一边心急如焚,一边又不敢轻举妄动,硬生生等到了现在。
  魏闾煞有其事地诈他,也是拿准了楚燎必然有异动,谁知越离是块又臭又硬的石头,本想多关些时日,不料魏王遇刺身亡,现在别说一个越离了,就是楚燎他也顾不上,魏国上上下下全乱成了一锅粥!
  景岁打头阵在前头探路,避免不必要的冲突,他时不时回头觑上一眼,确保前无拦路后无追兵。
  这些日子楚燎的焦躁他看在眼里,如今更是紧紧抱着不松手,景岁既想着越离于楚燎亦兄亦师,又虚弱至此,楚燎的担忧无可厚非……他瞥了眼楚燎托着人往自己身上贴的依恋情状……
  是不是有些亲密过头了?
  楚燎失而复得,提着心吊着胆放入怀中,两条手臂铁杵似的,箍得越离皮骨都疼了起来。
  “王兄就在城外等着我们,很快我们就能一起回去了……这些日子,你都是怎么过的?”
  他绝口不提自己的鱼死网破,他还有好多的话想和越离说,时机总也不对,不知自己这点念头怎就这么难,好像要惩罚他的顺遂似的,也让他尝尝抓心挠肝的不是滋味。
  越离拍了拍他的后脑勺,目光从他肩上穿过,月光下墙头塌着一道黑影。
  那道黑影一会儿左摇一会儿右晃,延伸出的细枝与越离始终相持着……
  越离的声音恢复了些许往日的生气,手扣在楚燎脑后,目光聚焦全神贯注地盯着那道黑影,轻声道:“世鸣,放我下来。”
  楚燎时隔多日再次从他口中听到自己的字,鸡皮疙瘩顺着脊背攀爬到后脑上的那只手下,微微躬身就要放他下来。
  直觉慢本能半步匆匆杀至,楚燎目光一凛重新卷起他的腿弯,在空中打了个旋撤开原地。
  “公子小心!”景岁回身拔出剑来,箭簇已扎入楚燎后心。
  “快开门!”楚燎低吼道。
  景岁不敢再耽搁,一剑劈开后门的门闩,提前备好的两匹马拴在石柱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