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昨夜依仗着月光行路,他心思混沌,紧一阵慢一阵地走着,不知走了多远,才寻到一处茅草搭就的木屋。
  孤零零一座木屋,门口还有一道木桩,门板早已脱落哀哀搭在门边,履霜覆雪,破败得很有典故。
  他无知无觉走了太久,乍见一处可堪遮挡的落脚处,腿脚肿胀地恢复知觉,筋络争先恐后地痛了起来。
  满地寻了几块石头往黑压压的屋中掷去,没听到任何人声与兽吟,越离如释重负地将门板挪开,再挪得靠边些,好让月光透进。
  虽然灌风,好过伸手不见五指。
  他观月影西斜,应该没多久天便要亮了。
  而他还不知何去何从。
  屋中几乎什么也不剩,只有几块茅草皮垫在墙下,令他想起那方暗室。
  他再无力思考,走到那茅草皮上面墙蜷缩,沉沉睡去。
  火堆发出噼啪的炸音,盘腿靠墙闭目养神的人睁开眼,他两道眉毛粗极,几乎要连在一起,宽大的眼皮下鼻翼也宽,黑剌剌的胡茬糊了一下巴,虎背熊腰,看上去很是敦实厚重。
  他身着褐麻,以牛皮包裹草鞋,“咦”了一声,“竟是个男子,我观你身形还以为是个女儿家,若不是风寒路远,我也不会进来。”
  他与越离各据一角,一拍膝盖很是惋惜:“早知你是个男子,我便过去与你一道了,还能互相挡挡风,这屋中四面漏风,你竟能睡得这么死,连我捡柴烧火也没个动静,嘿,要不是看你呼吸起伏,我还真以为又是个冻死的……”
  越离一言未发,他已抒了好一会儿的情,末了他咂咂嘴,居然徒手伸进火堆深处,捞出两个火气蒸腾的芋头来。
  “喏,分你一个?你是哪家的少爷,怎么跑这儿风餐露宿来了?”
  越离也不知自己多久未进粮了,听他将自己认成什么“少爷”,心下不悦,但他絮絮叨叨又分粮与他,想来也不是什么凶恶之辈。
  “多谢,我并非哪家的少爷,一介草民罢了。”他饥肠辘辘地软腿走去,被芋头烫得缩回手。
  “游学之士?”这人捡起掉在地上的芋头,三两下替他剥了靠放在墙边,“等它凉会儿。”
  越离见他手脚麻利,整个人有种落拓的风尘气,话音不似魏人,“敢问兄台从何处来?欲往何处去?”
  他呼哧呼哧地啃咬完一个,把越离的递给他,摆摆手道:“哎,什么兄台,你叫我鲁大就好。”
  芋头果然不怎么烫了,饿得狠了,他也难免狼吞虎咽,闻言惊道:“你是鲁人?”
  第53章 方生
  鲁国是周朝宗邦,诸侯望国,乃是中原的周礼正统之地,也曾显赫一时。
  楚先祖在灭商之战中殚精竭虑,因此成为周代最早的诸侯之一,首次被中原华夏所承认。即便如此,那时的荆楚远在千山万水之外,且国小力弱,与商周风化大有迥异,虽有诸侯之名,并无诸侯之实。
  周成王会盟诸侯时,楚子跋山涉水背负贡礼,却被诸侯视为荆蛮,与鲜卑之君一同守在庭院,看守火堆,负责缩酒升火。
  歧阳之盟后,周昭王十六年,以楚国怠慢进贡为由,昭王率兵大举进攻楚国,不料身死异地,穆王临危受命继续南伐,终于将江汉流域的铜矿山纳入周地,楚人虽力抗昭王,终不及大周国力强盛,不得已败走南迁,再度隐入山林。
  败走的楚子历数代先祖遗志,一面西伐庸国,一面东下扬越,暂避汉阳诸姬的锋芒,与南方各部族方国联结成势,楚人“甚得江汉民和”。
  除了周昭王死于楚地,楚人被中原诸侯恶之的另一个原因,是先祖楚熊渠一口气立了三个王,向天下宣称“我蛮夷也,不与中国之号谥!”这是周朝历史上首次出现诸侯僭越封王之事,震动中原。
  及至楚武王,亦是不守中原周礼,自立为武王,楚人世代“不服周”由此而来。
  鲁国作为周朝的嫡系大国,对楚国自然抱有敌意。二十多年前,楚昭王挥师北上,一举灭了鲁国,其余诸侯对楚国又恨又怕,直到魏国强起,霸主中原,在沧骏大败楚军,打压了楚国北上吞并的气焰。
  然而,身为国民各自有各自的老黄历和心酸泪,简而言之,就是鲁国为楚所灭,君死祀绝。
  鲁大显然没吃饱,在身上找来找去,也没找到能吃的。他“啊”了一声,没心没肺地笑起来:“鲁国虽灭,鲁人未绝,这有什么好惊讶的?”
  越离咽下最后一口芋头,腹中添了东西,暖意升腾起来,“是我孤陋寡闻了,在下越离,魏人。”
  他不等鲁大开口,吃人口粮替人解惑道:“我原是望族家中的随侍,但他们另有打算,我便被落下了,流离失所饥寒交迫,多亏得你相助。”
  鲁大若有所思地看着他,拿手背刮了刮胡茬,“那你接下来要往何处去?”
  冻惯了还不觉得,坐了一会儿火堆将他周身的寒意唤起,他抱臂蜷起,叹息一声。
  “我……我得想想……”
  鲁大打了个哈欠,眼角挤出几滴困倦的眼泪,“你若无处可去,不如跟我一道去北屈守城吧?”
  北屈?守城?
  “你这傻样跟我家二弟真像,”他揉了把越离的脑袋,捡起一边的树枝在地上画了一条看不见的线:“赵王沿固水一路南下,所经之处鸡犬不留,蒲阳是来不及了,我们可以堵在北屈城,抵挡赵军。”
  “什么?”越离被关了多日,局势一概不知,与他所料更是大相径庭,“难道魏国无人抵挡赵王?”
  鲁大意味不明地笑了笑,似是嘲讽,又像无奈,“魏王好高骛远,聪明反被聪明误,陈修枚从宜阳率兵前往,手上最多只有五六万人马,赵王二十万大军一路劫掠,此消彼长,边地调军在我昨日启程前才堪堪动身……”
  他摇了摇头,“内政不稳,陈修枚就算鱼死网破,也挡不住赵王。”
  昔日强国一旦四面透风,稍有不慎就是亡国。
  越离沉默少许,语气颓然:“敢问阁下是哪位高士?竟有如此仁心,在下……自愧不如。”
  鲁大哈哈大笑,边笑边起身走到墙角,将那方草皮拖到火堆旁,把捡起来的小木棍放到他腿边。
  然后山塌似的倒在草皮上,舒服地喟叹了一声:“哎呀,还是躺着舒服,什么高士,就是个无所事事的闲散汉子,我困一会儿,你想吧,醒来我们就走。”
  他话音落下没几息,时长时短的鼾声便很有韵律地响起。
  越离一根一根捡起干枯的木棍,吹掉上面的灰尘和木屑,按压在指尖,不时折断柔弱的一两根。
  去燕国投奔姬承?还是隐姓埋名回到楚地,亦或是留在魏国,寻个生计?
  会有不一样的下场吗?
  他是弃子,鲁大是遗民。
  仁不就我,我来就仁,鲁大是天地的子民。
  那他呢?他该往何处去?
  只要跟随鲁大前去,便知道自己的所往了吗?
  投机取巧,此行难成,只怕会更加糊涂。
  他摇摇头,将这些杂念抛之脑后,摊开掌心。
  越离拈起一根木棍,放在面前——有所念乎?
  他又拈起一根木棍,并排而列——有所求乎?
  他再拈起一根木棍,重重放下——有所执乎?
  越无烽、母亲、越家众人、先生、楚覃、楚燎、姜峤、魏淮、魏闾……
  无锡、郢都、楚国、安邑、魏国……
  利、情、义、仁、道……
  越无烽经年累月的折磨,母亲的厌弃,先生的搭救与授业,他尚未离开越家之前,便死过一回了。
  被扔到军中无人问津时,他找准野心勃勃的楚覃,身饲虎狼,喂养他日渐不满的权心,王霸中原,没有上位者听到这四个字会无动于衷。
  后来他被推到楚燎身边,年幼的小公子在他的教养下野望中原,寸寸拔节,有了楚覃的影子,却比楚覃更多情。
  以心换心,他不忍将楚燎当作筹码,哪怕落得如此田地,他也不曾后悔过。
  他像是被命运抽打的牛羊,每一步都由他亲自去走,每一步都被人暗中操控。
  看似可选的余地里,充满了或明或暗的刀枪。
  刀枪列阵,赶在他定下前路之后。
  或许每一条路上都布满荆棘,无人能毫发无损。
  可那真的是他的前路吗?
  他要什么?我要什么?
  我要的,是我要的吗?
  我到底要什么?
  不知道。
  越离端坐凝视着那三根大同小异的筭子,山重水复,光阴流转,喧闹的人世渐趋寂静,神魂归位,他还在这一处破屋中。
  齿关咯咯作响,连手指也微微痉挛,发颤的双唇极慢极慢地、扯出一个并不协调的弧度。
  他的眸子亮得骇人,往日的温润燃起火光,淬炼成一柄所向披靡的白刃,扎向涂满墨迹不知原委的黑幕。
  轰然砸下的断壁残垣后,是过于刺眼的白光,和杂草遍野的空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