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安邑的街景在雨瀑中若隐若现,他两手交握放在腿上,十年如一日绷直的背渐渐委顿,额头抵在交握的手上,看着地面上推来搡去的水纹。
  “破娃一点也不省心,孩儿啊……”
  妇人抖着被抠破的棉絮出来时,坐在檐下的清俊人影已经不见了,她“咦”了一声,没在四面八方的雨帘里寻到痕迹。
  进宫时守门的侍卫认出了湿淋淋的魏王,忙不迭替他支起伞。
  风呼雨啸里,他推开伞摆了摆手,侍卫们不敢抢上前,稀里哗啦地也淋着雨跟了一路。
  丛云如今是他身边的大内侍,听了通报后破雨赶来,在他头顶再次撑起伞。
  他看了看那锦绣伞面,握着伞柄推到丛云头上,再次摇了摇头。
  麒麟纹样的鞋面踩开积水,森森水汽氤氲缠绕,随着那麒麟一层一层攀上石阶。
  魏国最昌盛时,他的父王就是在这百步阶上阅兵赏将,接见各方来使。
  那一日阶上阶下的君王将帅都身归前朝,朗朗青光融成暴雨。
  魏明的鞋尖绊在阶上,倾身摔扑在石阶上。
  他背对众人,埋着头,肩膀簌簌抖动。
  “你们都退下。”
  丛云展臂挡住要冲上前的侍卫们,遣散了众人,他收起伞,立在几步之外,陪魏明淋一场实实在在的雨。
  那一晚,魏明生了一场前所未有的大病,汗水捂透了一床床锦被。
  谁也没料到,第二日他竟衣冠齐整面无病色地出现在大殿上,仿佛昨夜的大病只是众人的梦呓。
  帝王冠冕随着他的步伐敲打出珠翠之声,他没再被绊倒,再一次坐到了那华光不在的龙头椅上。
  他目光如炬,云淡风轻又力逾千钧地刺在每一个若有所思的朝臣脸上,令他们膝盖发软,层浪匍匐开去。
  魏王明满意地笑了,搭在扶手上的食指略抬,礼官上前一步,唱喏道:
  “上朝——”
  作者有话说:
  魏国篇大致结束,后面大家都会有番外,敬请期待~
  第56章 借兵
  “咕咕咕~”
  越离拄着底部已经分叉的竹枝跨过一道深坑,从衣襟里掏出半张米饼递过去,“先垫垫吧,山上应该有不少吃的。”
  鲁大也不推脱,接过米饼揭开包布,没几口就啃完了。
  从安邑到孟门山脚,他们走了整整十二日,一路上风餐露宿自不必说,有时遇上好心的人家,也愿意分铺草席给点干粮。
  两人一路道听途说,魏国新王登基,魏九公子如今已是魏王明,先王谥号为武,魏王继先王之遗志,止戈为武。
  魏武王在位时四处征战,国库年年往外掏,若不是后继无力,恐怕连那几年的太平也没想头,魏王明倒好,竟弄了个“止戈为武”的遗志来堵悠悠之口。
  那晚越离和鲁大共枕一席,鲁大已在身后打响酣战,他却想起魏明与楚燎。
  末了他宽心一笑,枕着胳膊睡了过去。
  这小半个月下来,他的尊容实在很有高士风范,鲁大吃完在身上抹了抹手,瞥他一眼,笑道:“你倒是越发不一样了。”
  越离的背后衣衫被桦树枝剌了个大洞,裙摆被他从中割开,衣袖和裙裾找来芒草与藤条纷纷束好。
  途经一片竹林时,他不仅给自己和鲁大都寻了拐杖,又折了些几尺长的竹枝把搭在背后的长发簪好。
  以前他便常常给楚燎挽发,自己来更是得心应手——他五指插入两鬓嘴里横叼着竹簪,腾出一只手来取下簪子架在发上,发丝围着竹簪缠绕几圈,反手一推,满头青丝就定了型。
  鲁大在那之前一直怀疑他是哪家偷跑出来的公子少爷,直到越离拖过他把他的满头乱发招呼了,一脸嫌弃地顺手掐死几只慌不择路的虱子,他才相信这人确实不是什么王公贵族。
  一开始越离还会注重仪容形态,肩膀总是端着,腰背宁折不弯,每日步行几十里后他也顾不得这么多,学会了鲁大那一套席地而坐卧石而眠。
  两人时常背靠背打个午盹,怕躺着一睡,这一日就过去了。等鲁大睡得熟了,头一仰砸在他肩膀上,午盹就结束了。
  后来他找了石片搭在肩膀上,鲁大再砸下来,往往先醒来嗷一声,不至于回回痛醒他。
  孟门山下有马道,两人合算了一下,还是翻山越岭来得快些。
  越离气喘吁吁,把拄拐往树下一扔,满头是汗地倒在杂草堆里,“我……我这些日子走的路,比我长这么大……加在一起,都多得多……”
  鲁大也倒在他身边,听他气息不稳地笑着:“我要还和与你初见时……那般,岂不是……呼,冥顽不化?”
  北上后冬愈寒春愈晚,越离却只觉累不觉冷,四肢暖烘烘的,眼皮怎么也抬不完全,翕张着眼,看高大而光秃的天空冻得发蓝。
  “别睡别睡,趁着时候还早,我们下山去,说不定还能搭上牛车。”鲁大拍拍他的脸,他才发觉自己合上了眼,撑着千钧重的身子拄拐爬起。
  鲁大本想打点山鸡兔子来饱腹,谁知连耗子影都没看到一只,饶是越离也饿得有点头晕眼花了。
  好在下山后人家多了起来,还真给他们搭上了牛车,老乡一听他们是要去北屈守城的士人,众筹着给他们备好了干粮和水,又义不容辞地架着驴车送他们过去。
  “惨呐,赵军残暴不仁,蒲阳失守,听说人都被活埋了,哎……”
  架着驴车的老乡六十有七,有两个侄子就守在蒲阳,自赵军一路打来,再无音讯。
  鲁大面色如常,坐在摇摇晃晃的车板上和老乡打听着,越离嚼着口中的面食,想起年少时见过的尸横遍野骨穿肉烂,空空如也的胃部激荡起来。
  “老伯,你送我们去上饶吧,那儿近些。”
  上饶距北屈有百里之遥,老伯疑惑道:“为何?你们不守北屈?”
  “我们去上饶借兵,方有守城之本。”越离解惑道。
  鲁大拍了拍越离的背,大笑道:“正是,正是!”
  天快要黑尽时,他们终于抵达上饶城。
  两人与老伯挥手作别后,鲁大一马当先,负手在已关的城门下大喊:“赵军将至,上饶不保,还不速速带我去见你们守城大人!”
  守城的甲士举着火把扬声道:“哪里来的流民乱我军心!上饶城墙风雨不侵,就算赵军来了又有何惧?”
  鲁大哼了一声,大骂道:“尔等蠢货!蒲阳建城不比上饶坚乎?不比上饶富乎?不比上饶得天独厚乎?赵军有备而来,又得了蒲阳,岂可与你区区上饶同日而语乎?!”
  甲士似是上前一步,很快又退下去,取而代之的是未着铠甲的官样人士:“敢问阁下是哪位高士?可是我魏国人士?”
  名士守城在纷乱之世并不少见,随着战火越发频繁,尔虞我诈,多有用间之计,后来更是不敢随意放人。
  鲁大正要说话,一只手搭上他的肩膀,越离挡在他身前用安邑的土话问候道:“无名士人,在安邑求学多年,惭愧惭愧,望大人可怜我报国之心,莫要误了军时。”
  箭楼上的人瞭望片刻,火把快速移动到城头上,不多时,城门开了。
  鲁大头一次慢他半步,“哎”了一声,自言自语道:“原来有人同行是这番滋味……”
  越离笑眼看来,步履不停,“滋味好吗?”
  “好……”鲁大跑上去揽着他,亲昵地拿胡茬蹭他的脸,“好极了!”
  两人一进城门就被拽开搜身,鲁大怕痒,咯咯笑个不停。
  守城将领见他两个破衣烂衫,皆是一副有上顿没下顿的凄惨样,对他们的说辞更信了几分。
  “两位义士,我乃上饶守将莫寅,请随我来。”
  魏赵之战愈演愈烈,事关一城一国生死,上饶之后数座城池皆无险可凭,若上饶被攻破,那赵军一路南下可谓顺风顺水,后果不堪设想。
  莫寅这段时日不断派人打听前线战况,勤加练兵,生怕一不小心,成了魏国的罪人。
  他四十上下的年纪,眼袋垂在脸上,眼白发黄,越离扫了一眼城内通明的火把,不难猜测他的惊弓之状。
  两人被带到一处还算宽敞的室内,有士兵摆上吃食与茶水,虽是些家常便饭,对半月来颠沛流离的他们已算丰厚。
  “二位先吃些饭食饱腹,军情紧急,不能以酒飨之,二位莫怪。”
  鲁大学着越离的手礼与他客套了几句,不算文雅地捧起碗筷,大快朵颐。
  越离用完一碗羹汤,试探道:“莫城尉可是安邑中人?”
  莫寅食不知味地放下食著,不答反问:“何以见得?”
  他们沿途历经几座城池,不是没有见过城中守将,少有守将如莫寅这般礼贤下士,见他们衣衫褴褛还不加摒弃,反而奉为上宾,置案添席。
  常人多以目见耳闻为心判,超出其外的眼界与耐性,多为阅历与思辨所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