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5章
  此番伐越,楚覃连从不外派的昼胥都放了出去,醉翁之意未必在酒。
  景峪被兜头的北风吹得浑身一抖,在侍人的搀扶下掀帘上车。
  ***
  夜深露重,楚覃负手目送屈轸的马车渐行渐远。
  “王后今日可曾用膳?”他转身往寝宫走去。
  自那日萧济身死墙头,萧瑜食不下咽,吃什么吐什么,一点汤水也灌不进去。
  她拒见楚覃,楚覃也不敢惹她动气,连日来宿在偏殿里。
  蒲内侍被派去守在萧瑜门外,侍从紧着嗓子回他:“回大王,王后午时用了些果脯,又喝了些汤药。”
  楚覃紧着眉头大步朝寝宫迈去,小侍从默默跟随,不敢拂了他的意。
  他步子又快又急,烘暖的衣袍冷在风中,侍从压着气喘小跑起来,没多久便到了寝宫门口。
  蒲内侍与一干捧着饭菜的侍从噤若寒蝉地立在门外,旁边备了烤炉,以防王后什么时候愿意开口,能及时热上。
  “大王……”蒲内侍见他前来,不喜反怒地瞪了小侍从一眼,上前拦道:“王后今日多少吃了些,明日兴许就有好转了……”
  “开门吧。”他盯着门里的如豆灯火,“她是在等我。”
  蒲内侍愣了一下,喏声推开门扇,屏风后的人影若隐若现。
  楚覃端着食盘跨进,门扇在他身后轻轻合上。
  原本趴在架上的赤云奓了下毛,不紧不慢地跳下蛇形长架,绕着他嗅了两圈。
  楚覃垂头看它,它晃起尾巴,窸窸窣窣地钻到了屏风后。
  “……再怎么生气,”他静默半晌,涩声道:“也别拿自己的身体赌气。”
  金帛屏上白底绿墨,漫山遍野皆是幽幽的绿,透出屏风后的一盏烛光。那枚光芯映在画中,像是日出东山,又仿佛日薄西山,令人恍惚。
  他拾步而起,萧瑜的声音铺漾开来。
  “那日我若借印关门,你今日还会来寻我吗?”
  楚覃顿住脚步,抿去唇上的苦味,“此事已过,你何必念念不忘?你我夫妻多年,你当真不知?”
  “大王,”萧瑜笑叹一声,手指抚在赤云松软的皮毛上,疲倦道:“臣妾怎敢揣测上意?”
  楚覃攥紧手中食盘,跨上前去,“萧瑜!你非要与我这般说话?”
  “刺啦”一声,剑锋蹭着剑鞘划破稀薄的空气,发出刺耳的尖叫。
  烛火微晃,萧瑜慢声道:“大王止步。”
  “瑜儿,你!”
  楚覃后知后觉地惊恐起来,他离那郁郁葱葱的屏风不过三步之遥,却怎么也抬不起腿了。
  他腿软地跪坐下来,食盘被掷在一旁,束手无策地捶在额上“好,我不过去,你别做傻事……”
  “勖儿死了,是吗?”
  “我说过要饶他一命,他却偏偏……”楚覃咽下后面的刻薄,伸出的手虚在半空。
  她的手臂垂在地面握着剑柄,阖眼轻轻地笑:“大王,你想要谁死,谁就会死,他本就活不了多久。”
  “可我想与你好好地活,”楚覃喉结滚动,攥拳收手落在膝头,不明所以地低落道:“不必仰人鼻息,不必担惊受怕,再没有人能威胁你,背着我指使你,瑜儿,你为何要为了不相干的人……与我置气?”
  与你置气?
  他不会懂的,萧瑜想。
  烛光将她的轮廓镀上金边,宛如一尊不悲不喜的雕塑,石化其中所有的喜怒哀乐,直至两行清泪淌出。
  爱吧,不甘心。恨吧,舍不得。
  她大可以讨些随风而逝的承诺,趁着她还有力气,还能置气,看清自己的处境,再为了这些,为了那些,为了所有归期不定的以后,扑到他的怀中糊弄一番。
  可惜了,她咽不下这口气。
  “钟玄,”她哑着嗓子唤了他一声:“我们的孩子,叫月桂。”
  楚覃身上的汗毛都炸起,他跪直起身欲进不能,两只眼睛死死盯着全然出鞘的剑影:“好,月桂,那是我们的孩子……”
  “那日在城墙上,我曾想过,若是月桂已经出世,我必然会紧闭城门,你明白吗?”她讽刺地笑了笑,“你看,你我何其相似,这样的两个人,要如何厮守终生?”
  她恨楚覃逼她抉择,更恨她的爱不忠,恨不全,活生生将她逼到如此境地,连自己也看不分明。
  她失望地摇了摇头,梗着喉头慨叹一声:“你我,白头如新啊。”
  “我不在乎,那些我都不在乎……可以的,可以的瑜儿,你信我!”他攀上屏风,十指并用试图撕烂绷紧的帛画。
  剑影横在萧瑜颈间。
  他睁大双眼,一时僵立,怎么也无法把人影与剑影合在一处,他无法想象萧瑜会死,在他的谋划中,从没有这样一条绝路。
  那一瞬稍纵即逝,楚覃失声狂叫起来:“住手!住手!!你要做什么?!!”
  门外冲进以蒲内侍为首的若干侍从,屏风前挣扎的身影已然消失。
  “大王——”
  蒲内侍率领众人冲到屏风后,楚覃紧紧抱着奄奄一息的萧瑜,周遭并无可疑血迹。
  剑与剑鞘都被踢到一边,萧瑜的长发斜在肩头,掌心握着一把割断的青丝。赤云拿鼻尖拱她手臂,喉咙里焦躁地打着呼噜,朝楚覃嘶声龇牙。
  久未进食,她的嘴唇干裂苍白,被咸苦的水滴润泽,偏头往温暖的怀中缩了缩。
  楚覃的双手犹在颤抖,他被打回原形,狼狈得无以复加,额上的汗与眼中的泪无声滑下,砸在萧瑜的眼皮上。
  死生一瞬,本不陌生的死亡将他吓得丢盔弃甲,脑中只有一片空茫。
  落水之人,不能没有浮木。
  直到那口气缓过来,他抱起萧瑜,任那截断发落在地上。
  他大步跨过,将死而不僵的昨天与掌灯的蒲内侍都远远甩在身后。
  无论前面还有什么,无论这条路有多长有多远……
  他再也不会放手了。
  第129章 辨心
  都尉府门前,家仆们迎回景峪,宫中的车马沿着长街缓缓驶离。
  景峪推开夫人端来的暖汤,一刻不停地进了书房,“备纸笔来。”
  夫人许久没见他这般焦躁,紧跟在他身后犹疑道:“可是宫中出了什么事?”
  侍人三两下磨开墨块,景峪蘸了两下,看笔尖浸满墨汁,“还没出事,真出事了你也拦不住!把景适叫来!”
  景适是景珛之父,景珛的母亲是红馆中人,生下景峪后没几个月,便跟着外来的男子跑了,景适又是个胸无大志的,除了吃就是赌,有一回输得没赌头了,还把五岁的景珛给押了出去……
  这人在家中就是个可有可无的添头,夫人一听他要寻景适,立马反应过来捂住嘴:“是、是扶玄要回来了?”
  景珛的字是景峪请巫官来家中为亲子取字时偶然得之,巫官与景珛不过擦身而过,却驻足回首,嘴里念了些听不懂的巫咒,说要替他取字,压一压他的命煞。
  年过弱冠的景珛饶有兴趣,挑来选去,兴致缺缺地选了“扶玄”二字。
  “越国已平,这是迟早的事,”景峪叹了口气搁下笔,脑中一点思绪也没有,“罢了,别叫他来了。”
  “那是个不顶事的,叫来连添茶都不会!”景夫人绞着手帕来回踱步,不安道:“扶玄是要回来住?”
  景峪嗤笑一声:“你想多了,扶玄领兵率将,镇疆数年,这府邸早就配不上他了。”
  景夫人大大地松了口气,拍着胸脯难为道:“不是我们不待见他,是这孩子实在是……实在是,哎,总之,他不回来,对我们一家上下都只有好处!”
  她不知景珛在军中磨砺爪牙,已学会了人模人样的那套世故,脑中仍念着他自小的天真邪怪,不由打了个寒颤。
  景峪与她的所思全然不同,他亲眼所见萧氏一党如何覆灭,易地处之,他未必能体面到哪儿去……
  他颓然挥袖,桌上的白帛滴墨未沾。
  景家在景珛的战功里如日中天,事到如今,他又能对景珛指手画脚些什么?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他端过桌边的暖汤一饮而尽,将空碗重重搁在端盘里,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静观其变吧。”
  ***
  从齐至楚的大片平原上,赤旗迎风猎猎,长长的军队蜿蜒徐进,全然没了来时的剑拔弩张。
  一路往南,雪气愈发收敛,楚燎呵着白气从队头浪到队末,有些身份的将领都被楚覃带回去虚张声势,留下来的大多是些伍头营长,与他有说有笑地解解闷。
  齐人的随侍车队被夹在队中,刚出发时还且惊且惧地内敛着,长途寂寞,渐渐地也与左右聊开了。
  天高风寒,若是正儿八经的行军,无人敢随意喧哗,如今两国议和,眼看战事将歇,人人都松了劲。楚燎也并不压着,天冷成这样,脚程不会慢到哪儿去。
  两圈绕完,为首的马车中交谈声仍未止住,楚燎心有不耐地叩了叩车壁,越离撩开窗帘,坐在侧旁的公子启与公子维叠着脑袋一齐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