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5章
  越离吐出梗在喉头的那口气,冒死问道:“此事……可是你故意为之?”
  楚覃与他一高一低地僵持片刻,蹲身托起他的下巴笑了笑:“原来孤在你眼中长这副模样。”
  “臣惶恐……”
  “景家屡次在孤手底下试探,禁统确实是孤借计放在世鸣手中,他这般多情行事,必有一劫……”
  就算如此,你也不该目送他身陷囹圄。
  他看着越离痛成一团的眉眼,伸手抹去他没完没了的泪线。
  “先生似乎……不如从前了。”
  局外人一旦踏入局中,便再没了那份冷静自持。
  越离握住楚覃抹泪的手,流光过眼,是他一生中数不清的好光景。
  他咬着舌尖咽下万般不舍,颤声道:“臣斗胆……”
  “献上一计。”
  第153章 獠牙
  谢年宴过后接连三日,风雨不止。
  司监尹三日不敢把眼睛闭实了,狱中人满为患,哭爹喊娘地没个消停。
  一名监收审讯词的小尹大口灌水,累得苦中作乐道:“这些禁统们平日里个个鼻孔朝天,拉到牢中一看,立马屁滚尿流地又哭又喊……”
  另一名小尹挂着黑眼圈接话:“都是些眼高手低的家伙,王都若真有什么事,巴望他们不如自己抄家伙。”
  “还有四五个扯嗓子问我晓不晓得他爹是谁……”
  “反正不能是我吧?”
  监堂里你一言我一语地哄堂大笑起来。
  自打魏霸之后,楚国明里暗里地兵强马壮,郢都也日渐坚如磐石。比起被劳苦功高地扔到什么穷地方当鸡头,不如就在郢都安安稳稳地当好凤尾,因此楚霸后凡是有机可趁的缝隙,都被塞了数不清的自己人。
  司监尹提起嘴角也笑了两声,思忖着提醒道:“公子遇害,此事不比寻常,都把裤腰勒紧了,不该拿的一丝一毫也别拿……”他伸出一指朝上顶了顶,不言而喻道:“明白吗?”
  “大人放心,小的们心里都有数。”
  他“嗯”了一声,一名狱卒脑门冒汗地捧来两卷竹简,“大人,有人供出大都尉之子景元,咱们……”
  司监尹看过供词,眼珠一转朝两名小尹打手势:“去把人拿来。”
  “得令,小的这就去备车。”
  司监尹拽住他的后领扯回来,“备车?备什么车?请他来喝酒吗?”
  “那是……”
  “……其他人怎么请来的,就怎么请他。”
  “……是、是!”
  两名小尹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打个寒噤,捂着后脑勺应声跑了。
  ……
  景家正堂,景夫人还没撒开了哭,门外便有人通传。
  “都尉,付公求见。”
  景元前脚被宫里带走,后脚就有人上门吹风,景峪一拍桌面,黑着一张脸道:“哭什么哭?做事不计后果,长了脑子只会让给旁人用,慈母多败儿,你还有脸哭!”
  景夫人抽抽搭搭地绞着帕子,家宰立在一旁眼观鼻鼻观心。
  “行了,哭哭啼啼成什么样子,尽让人看笑话,”他头疼地挥挥手:“还不退下?让人进来吧。”
  家宰喏声而退,景峪揉着额头冷声道:“你要是嫌你儿子死得不够快,就尽管把你的嫁妆都送人。”
  景夫人被戳中心事,泪眼涔涔地斜他一眼:“是!元儿就只是我儿子,跟你没一点鸡毛关系!”
  景峪:“……”
  怒气冲冲的景夫人赶在付公进门前先行离开,省得还要她赔笑脸,这会儿她儿子生死未卜,她丈夫官大难当,她这张老脸啊,现在谁也不给面!
  付公得见上堂时,景峪已面色如常,热腾腾的茶气在二人之间盘旋缭绕。
  景峪笑呵呵道:“司徒公与你形影不离,怎么没与你一同来讨茶喝?”
  付琎是先王在位之际被提携封功的老臣,与景峪年龄相仿,皆是年过半百,到了能倚老卖老的年纪。
  可惜楚王不是好拿捏的主子,他也不如景峪眼光毒辣——在当年公子弈众望所归的朝堂上,一口咬准了声势不佳的公子覃。
  后来景峪又为公子覃屡建功业,就连景珛也是在景峪的引荐下方能势如破竹。景家能有如今的如日中天,少不了景峪的苦心孤诣,令一众老臣望尘莫及。
  都说衣不如新人不如旧,但这人若是只有旧功,那也快到了油尽灯枯的时候。
  付琎没有喝茶的雅兴与心情,和气笑道:“司徒公忙着替大王寻铁铸鼎呢,抹不开身……”
  景峪笑笑并不接话。
  “我听说景元少爷被宫中带走了,”他只好自发引入正题,忧心忡忡道:“连日来郢中闹得风风雨雨,我也与元少爷见过几面,是个聪慧的好孩子……”
  景峪心中冷笑,面上一派凛然:“公子遇害你我都知道非同小可,大王下令,那该怎么查便怎么查,我景家身正不怕影子斜,景元长到如今,至少是个明事理的孩子。”
  “是、是,”付琎连忙应声,颇有些无言以对地含糊道:“那自然,都尉劳苦功高,大王心中必定有数……”
  “可……万一是公子监守自盗,我怕元少爷有口难言啊。”
  景峪捏紧茶杯,静静地看着他。
  他硬着头皮再接再厉:“传闻几年前公子与元少爷在军营中便多有嫌隙,后来出了长郡候的事,公子在其中怕是也多有助澜,哎,这实在是……”
  “付公究竟想说什么?”
  “……老夫只是觉着,连都尉都被这般不念旧情,我们这些老头子啊,也快喽。”
  能话到开门见山的地步付琎也松了口气,他舒坦地喝了口茶,等着看景峪的反应。
  前些日子景元与这帮老臣多有走动,景峪看在眼里,不过提点一二,未曾放在心上。
  现下看来,景元未必清白,否则付琎也不敢大摇大摆地找上门来。
  不怕他反捉叛臣拿去请赏吗?
  景峪心口发凉,面上发笑:“付公这话,是要我拿景家上下的命去造反啊?”
  付琎略有瑟缩,想了想还是摇头道:“今日杀一人,明日灭一族,不知何时就会轮到咱们头上,景公,这是自保啊!”
  “自保?”景峪几乎是目睹着楚覃一路往上爬,禁统被这般折腾,几近覆灭,都只是前菜罢了。
  “我儿不过是个饵,老夫若真有异动,那才是愿者上钩!”
  付琎微眯的眼皮一睁,不可置信道:“都尉,你这话的意思是……”
  景峪打眼一扫他这光长岁数的老同僚,苦笑着摇摇头:“行了,付公,老夫也不与你绕弯子了,你们想做什么,景家都不会掺和,只是老夫提醒你们一句,大楚千里之地,将近半数都有那位的功劳,何况今非昔比,恩威浩荡……
  “打江山的是一批人,守江山的又是一批人,可郢都就那么大点地方,总得有人腾出位置来,付公说是也不是?”
  换言之,楚覃巴不得他们被逼急了跳脚,一面制衡,一面威压,他要自己永远名正言顺,赏罚分明。
  哪怕他看似已经昏了头,却与“庸”字挂不上半点钩。
  付琎听得直打哆嗦,整个人霎时凉了一半。
  “难、难道我们就这么坐以待毙,等着死到临头?”
  他怕得口不择言,景峪瞥他一眼,懒得打探他的心虚所在,水至清则无鱼,朝堂之上,谁没点自己的龃龉呢?
  “也不是全无办法。”
  付琎没他的气定神闲,连忙接话道:“但求景公指点!”
  他慌张起身,朝景峪深深一拜,“但求景公救我付氏,我付琎唯景公马首是瞻!”
  “不敢不敢,”景峪虚托起他,愁苦笑道:“我家景元如今身陷牢狱,老夫怕那孩子吃不得苦,随口乱认,付公你看……”
  司监一系与付氏有些瓜葛,既没深到惹人怀疑,也没浅到毫无用处,总归是说得上两句话的关系。
  付琎哪能听不懂,腰杆也瞬间直了几分,仍旧挂笑道:“明白,下官这就着人安排,您何时造访?”
  景峪思忖片刻,笃定道:“今夜。”
  付琎铁青着脸面露难色,没多久咬牙应下:“行!我老付这条命就抵给景公了!”
  ***
  当夜,一行人悄然入狱,火盏掠过唉声哭吟的一片腥臭,停在景元的狱门前。
  景元被亮光刺激,微微撑开肿胀的眼皮,泣了一声:“爹……”
  景峪被他唤得心头发窒,戴着遮帽的付琎转身便给领路的狱卒左右开弓,低声斥道:“混账!谁准你给他用刑的?”
  狱卒有苦难言,只能顺势再反手抽了自己两个耳光:“小人知罪,小人知罪!”
  “够了,”景峪冷声喝止,偏头看他们:“老夫与他说两句家常,可否?”
  既然把人带来了,便没有半途而废的道理。
  付琎应了一声,领着众人退到十步之外。
  景峪弯腰握住景元凄惨的手掌,借着火光看清他扭曲的脸,“元儿,你老实告诉爹,此事你知不知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