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兰朝生没有说话,平静地收回手。奚临跳下石头跑远,决心不再跟这王八蛋多说半句话。兰朝生见状未言,沉默地去做他自己的事,过了会后趁奚临不注意,悄悄在他身后放了瓶酸奶。
  奚临假装没看见也不搭理。供灯时他把灯挂到树枝上,正想爬下去,低头却对上兰朝生的眼睛。
  兰朝生估计是怕他摔下来,在树底下跟着寸步不离。树梢后弯弯的月牙出来了,蒙在上头的云影散去,洒下清冷稀薄的月光。那盏灯就挂在奚临手边,小团光影裹着他的手,也裹着下头的兰朝生。灯罩上透出来的蝴蝶影子映在兰朝生脸上,翅膀就停在他高挺的鼻梁旁,半明半暗。
  他微仰着头,眼睛专注地看着奚临。奚临被包围在他的视线里,心莫名轻轻一动,鬼使神差开了口:“兰朝生。”
  兰朝生:“嗯。”
  奚临说:“你知道我只待在这一年吧。”
  “知道。”
  “你有时候是不是也得为我想一想,我本来日子过得好好的,莫名其妙被送进来待一年,说起来其实和劳改也没什么区别,我觉得我已经很坚强了。”
  兰朝生看着他:“我没有说过你脆弱。”
  “所以你有话能不能好好说啊?”奚临趴在树上说,“你干什么都是一个表情,我怎么知道哪句话你爱不爱听,你要好好告诉我才行,你下次能不能不要再一言不合捂我嘴,这样很不好。”
  兰朝生:“不会了。”
  “你也不能再……亲我。”奚临说,“我不管你家从小是怎么跟你说的,但我不可能真因为张纸跟你一辈子待在一起。不说性别问题,主要你不喜欢我,我也不喜欢你,包办婚姻不对也不提倡,你不是也不准德龙把云朵送出去吗。”
  兰朝生看了他一会,冲他伸出手臂,“下来吧。”
  “你得答应我下回再也不这样了。”
  “好,答应你。”
  远处有风来,吹响了枫树叶,也吹得这盏灯轻轻摇晃起来,蝴蝶的影子就在兰朝生面上展翅欲飞,好像随时都要从他掌心里跑出去。
  “我没有要把你留下来。”风越来越大,蝴蝶影子终于得以逃出,顺着他的眼尾飞出去,兰朝生说:“我说过不会再这样。”
  “我真不是你的妻子。”奚临看着他,抓耳挠腮地把自己地心里话一股脑倒出来,“你老是出尔反尔,说话像哄小孩。你得答应我,以后再也不这么说。”
  兰朝生:“好,知道了。”
  奚临瞧了他一会,心底残存的火气早就消得一干二净。他琢磨就这样放过他是不是有点太轻易,又觉得为这么个小事吵来吵去也好像没必要。兰族长常居地主宝座,是朵不说人话的高岭之花,不能用寻常人类的思维跟他沟通交流,只会把自己气出个好歹,犯不上。
  于是这场莫名其妙的闹剧到此了结,化成一句不清不楚的“算了”,颇为无奈地落到了他心底。
  “算了。”奚临想,“跟他生什么气,简直闲的。”
  奚临不再跟他计较,正要从树上爬下来,又听兰朝生那头开了口,没头没尾地重复了遍,好像是个总结:“我不会再把你当妻子看待,一年后让你离开南乌寨,不再做你不喜欢的事。”
  他语气平淡,好像说得心无波澜。奚临端详他一会,当然没傻到立刻就信:“你得说到做到。”
  兰朝生抬手要接住他,“下来吧。”
  奚临不用他接,自己顺着树干爬下来。一脚踩进被风吹得乱倒的杂草堆里,担忧地问他:“风这么大,这灯会不会被吹跑?”
  兰朝生:“不会。”
  “哦。”奚临在河边跪下来,“那祷词太长了,我还是没怎么记住,你再带着我念一回吧。”
  兰朝生却莫名没接话,他垂下眼睫看着流淌的母亲河,又看了眼山和月亮。
  月光洒在他短刀似的眼睫上,映亮了他半张侧脸。他的神情冷峻,好像是在出神。
  奚临久不见他动,莫名其妙:“干什么?”
  兰朝生回了神,转头看了奚临一眼。他在奚临旁侧跪下,面对着他们视为生命源头的母亲河,他们毕生供奉的信仰,沉默良久,低声开口用苗语说:“南乌阿妈。”
  对于这些苗语的祷词奚临向来是不解其意,也从没特地问过兰朝生,只能兰朝生说一句他鹦鹉学舌地跟一句。念完这句“南乌阿妈”兰朝生却忽又停下来,再次不动了。
  奚临无语道:“……您又闹什么脾气呢,就这两句词难为死你了吧,短路了?”
  他可能是当老师当习惯了,下意识拿出了对班上孩子默不出古诗词的毒舌态度,全然忘了是他自己先背不出来。兰朝生的反应相当反常,他没有看奚临,也没给出任何回答,只垂着眼盯着眼前的河,好半天才接了下一句:“我愿毕生与兰朝生相伴,与他结为夫妻。”
  “我愿毕生与兰朝生相伴……”奚临念到一半忽觉不对,“祷词改了?好像和前两次的不一样。”
  “嗯。”
  奚临于是磕磕绊绊念完后半句,听兰朝生在他身旁一字一句地教他,“我会履行契约,视他为我此生的夫,唯一的夫,与他并蒂结连,生死不离。”
  他最后几个字说得极重,奚临没能听清,“并蒂结连……后面什么?没听清。”
  兰朝生于是转头直视他,在月光下盯着他,缓慢重复:“……生死不离。”
  “生死不离。”奚临重复了一遍,“好了吧?”
  兰朝生听这几个字从奚临口中清清楚楚地念出来,垂首轻笑了一声。
  他暂时不去想奚临这话是否自愿,只反复将他这些话翻来覆来回咀嚼。他放任自己隐蔽私心堂而皇之地冒头,仗着奚临听不懂,堂堂正正地叫他用兰朝生的语言付诸于口,公之天地。哪怕明知是假话,是他一时被私心蒙蔽,他也要心甘情愿的自欺欺人。
  苗人重诺,认定了一个人就是一辈子的事。你不认,你不当回事,你会一走了之,但在兰朝生心里,奚临永远都是他的妻子,今生今世,只有他,只能是他。
  结束后奚临将灯取下来,递到兰朝生手上。兰朝生的掌心正附在灯罩的蝴蝶雕花上,盖得密不透风,结结实实。
  回山路上月亮已被阴云遮了完全,地上路看不清,奚临不甚崴了脚,只能叫兰朝生背着往下走。他趴在兰朝生的脊背往上蹭,下巴抵在他头顶,兰朝生由着他,没有开口制止。走到一半,兰朝生问他:“什么时候跟我回家。”
  奚临知道兰朝生口中的“家”指得是他自己的吊脚楼,于是慢慢叹了口气,说:“你不是已经往那走了吗。”
  兰朝生走得就是回自己家的路,分明是压根就没打算让他再回阿布那去。
  “是我不对。”兰朝生说,“我错了。”
  “唉。”奚临又叹了口气,“原谅你了。”
  奚临抵着他的头发,呼吸打在他的发顶。兰朝生背着他一步步往自己的吊脚楼里走,心底想:我只留你一年。
  我不做绊住你的石头,一年后,你回你自己的世界里去,去做你想做的事。
  但要是你愿意留在我这里。
  兰朝生微微侧过头,瞧见奚临趴在自己背上,百无聊赖地正发呆。
  但要是你愿意留在我这里,我会好好对你,一辈子背着你。
  奚临的脸颊和他挨着,头发扫着他的眼尾。兰朝生背着他,将呼吸放浅了,像是生怕一个不当心惊醒了这只蝴蝶,他就会从他的掌心中飞出去。
  可惜奚临没有读心的本事,不知道兰朝生心底在想什么。他这番难得坦诚的自剖无人听,也不会真说给奚临听。
  回到吊脚楼时奚临睡得人事不省,兰朝生将他放在床上,月光透过窗子,在地上照出方形的光影。兰朝生坐在他床边没动,半晌伸出手,用手背轻轻蹭了下奚临的侧脸。
  床上人睡得安稳,全然不觉。
  第34章 立个门禁
  兰朝生亲自去阿布家里把奚临的东西取了过来。回来时他左手拎着奚临的背包,右手拿着奚临的那个小花环。奚临远远看着他就开始笑,一边笑一边问他:“诶,你知道这花环是谁给我的吗?”
  兰朝生说:“榜娜。”
  “这你都知道?”奚临说,“行吧,真是她。这小姑娘可好玩了,她说将来想嫁给我。”
  兰朝生:“你答应了?”
  奚临:“哪能,差十二三岁呢,这不道德败坏吗。”
  刚好与奚临差了十二岁的兰朝生没答他,将他的东西放在桌上,“我帮你收拾。”
  “不用。”奚临摆手叫他出去,“忙你的去吧。”
  这个花环被奚临收在了抽屉里,和他刚来南乌寨时收到的一堆小野花放在了一起。
  外头风又刮起来,奚临打开门出去时被寒风迎面扇了个巴掌,只好沧桑地将自己的羽绒服裹紧了,天太冷,一开口就有白气往外冒,自觉是马上就要修炼成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