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奚临紧绷的神经骤然软了,连带人都有点站不住,站在那缓了会,叫她:“小俏?小俏!”
  小俏小小的身子一抖,睁开眼瞧见是奚临,两嘴委屈的一瘪,又不太敢哭,叫他:“老师……”
  还能说话也能认人,这就证明人没什么大事。奚临沉着脸把人从上到下检查个遍,摸出除了有些失温别无大碍,提在嗓子里的那口气登时一松,往后瘫坐在地上,剧烈喘着气望着天,心下想:天爷。
  老天爷!
  小俏弓着背,手里藏着什么东西,小声说:“老师,我好冷,好饿……”
  奚临两三下把自己的羽绒服扯下来,劈头盖脸地把她裹起来。一时半会真不知道该拿这三天两头闯祸的祖宗怎么办,他心想兰朝生面对他时应该也就是这个心情,实在也是风水轮流转。
  但这会不是说教的时候,小丫头受惊严重,不安抚好了容易落病根。奚临拿衣服把她裹起来,来回搓着帮她回温,低声说:“马上就有吃的了,咱们回家了,没事啊,不怕了。”
  旭英阿爷站在旁边,叹着气,什么话都没说。小俏没有力气,也走不了路,奚临把她抱起来,安抚着:“好了,好了,回家了啊,没事了。”
  他们实在不敢多耽误,带着小俏往山下走。小俏蜷缩在他怀里,冻得厉害,浑身剧烈发着抖,奚临紧紧抱着他,在风雪里走得艰难,一时也不知道到底是怀里人在抖还是他自己在抖。旭英阿爷走在旁边,问她:“俏,你跑到山上来做什么?山上有狼的呀,不是告诉过你们了吗?”
  小俏哆嗦着说:“找……找花……”
  奚临难言道:“你又是给谁找食物来了?”
  “找花……给我的阿爷。”
  奚临简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千言万语噎在喉头,有心想亲自上手在这祖宗屁股上抽一把。怀里窸窸窣窣,小俏把怀里裹着的东西露出来,手里攥着朵奄奄一息的黄色小花,样子看着像是棵草药。她就是为这么个东西才跑到山上来。
  旭英阿爷看清楚了,面色登时变得有点一言难尽,在身旁叹了口气。
  “你来了,花会开。”小俏低声说,“花开了,我阿爷的病就好啦……”
  第41章 别生气
  奚临并不知道“他来了花就开”的传言是打哪来的,他又不是什么花仙子。旭英阿爷在旁侧说:“俏啊,人老了病了都是很平常的事,你老是这样抓着他不让他离开,他也要难过的。”
  “为什么?”七岁大的小俏尚不能理解生老病死,天真地问:“不离开不行吗?”
  旭英阿爷慈爱地看了她一眼,告诉她:“都要离开的,有这么一天,我要离开,你也要离开。”
  小俏不说话了,埋头在奚临怀里,搓了搓手里的小黄花。
  “人都是要死的,好孩子。”旭英阿爷看起来好像是想摸摸她的头,可惜时间上不怎么允许,“死是好事情,是回到南乌阿妈那里去咯。你的阿妈难道就没有给你唱过那首歌,我们都会到月亮上去,到月亮上还能看到南乌山的地方去,都还会再见面的,一定还会再见面,怕什么?”
  “阿爷啊,我们到山下再说吧。”奚临已经有点力竭了,“我好像也马上要到月亮上去了。”
  小俏没有再说话,低头攥紧手中的小黄花。奚临抱紧她,觉出怀里人的体温在慢慢升上来,心底稍安。脚下步子走得快,又忽然想到兰朝生现在在山里什么地方,他们这头找着了小俏那头又不知道,会不会就在山里找上一夜?
  风雪未缓,脚下积雪一踩一个窟窿。奚临心底盘算着回去得先把小俏送到村医那检查下身体,再找点东西给她吃。这孩子在山上冻了太久,估计回头得生场病,也挺好,长长记性吧。
  正想着,身旁旭英阿爷忽然一把拉住他,低声道:“别动。”
  奚临脚步猝然一刹,松懈的神经登时又拧成了一根麻花。
  谁都没再说话,奚临将气息放缓了,颤抖着断成了几截。他们后方不知何时多出了道异样的喘气声,粗重短促,明显不是个人。
  奚临的眼珠动了,飞速朝后瞥了一眼。看着漆黑树林里,有团影子躲在草后,成年男子一样大小,虎视眈眈露出亮点莹绿的光,像阴森的恶鬼。
  ——狼来了。
  旭英阿爷蓦地拔枪,朝后扣动扳机。南乌寨曾经最好的猎手骁勇不减,子弹准准击在这头狼的左腿上。刺目血花在眼前绽开,旭英阿爷大呼“跑!”奚临抱紧小俏拔腿就跑,听着身后那头狼呜咽两声,慢慢被他们甩在了身后。
  奚临出了满身冷汗,不知道身后有多少条狼,又有没有再追上来。他还得顾及着腿脚不好的旭英阿爷,拽着他不敢撒手,另只手紧紧抱紧了小俏,脑子里除了逃命半点念头也没有,只顾本能地往前跑。
  积雪飞溅,两旁树影飞速往后退,前头的路像是不见底的深渊,横着古怪的树枝。奚临什么都听不着了,耳旁只剩自己的狂喘,他这辈子都没有跑得这么快过,在不平处踉跄两下,不敢摔倒,竭力站稳脚跟,片刻不停地逃。旭英阿爷往后扭头一看,见浓夜中亮起几双绿莹莹的狼眼,好似催命的鬼火,张着血盆大口要将他们拆吃入腹。
  只是人又怎么可能跑得过狼,旭英大爷高声大斥,抬起枪管瞄准,在奔跑中连开三枪——当然难以瞄准,三发子弹皆落了空,于是他回头叫:“先放开我!”
  “放开你就死了!”奚临崩溃大喊,“先逃命吧!!!阿爷啊!!!”
  奚临说得是实话,这个距离,若停下半步不等旭英阿爷的土枪管瞄准狼就会先扑上来。可这样闷头跑被追上也是迟早的事,旭英阿爷只好叫道:“爬到前头那个坡上去!”
  奚临不敢胡来,听他的话翻上去,旭英阿爷紧随其上,电光火石扣动扳机,砰砰开枪,接连打死了两头野狼。
  剩下的几头狼步伐稍缓,被这枪声暂时唬住,没有再扑上来。它们呲牙低哮着,兽嘴口水淋漓,瞳孔荧绿,一看就是饿得正上头,是打算殊死一搏求个果腹。
  奚临紧盯着它们,搂紧小俏,手下胡乱摸着两块石头,死死攥在了手心里。领头的狼嘶吼着,粉身碎骨浑不怕,迎着猎枪纵身扑来。旭英阿爷瞄准它的头颅,却没能扣得动——子弹卡壳了!
  人身上血液冷透也就是刹那的事,奚临那刻实在来不及反应,只能眼睁睁看着这头狼跳到了自己的面前,獠牙寒光乍现,兽嘴腥气扑鼻。生死一线,其实也就是个瞬间。
  千钧一发之际忽闻枪响,破开阻滞空气,在狼头上击出大片血花。紧接着,枪响连声拍响人耳,滚烫的血染红了白雪地,浇出热气升腾。奚临蓦地扭头,看见兰朝生带着猎手们站在远处,手中端着一管长枪。
  狼群的尸体斜躺在雪地,大雪狂舞,呼啸着拍着奚临的眼睛。奚临大脑里的血液刹那回了笼,好像惊涛拍岸,听着自己心下猛烈狂跳起来。
  兰朝生。
  ——兰朝生!
  那一刻奚临几乎全凭本能,抱着小俏猝然起身,踉跄着翻下山坡,直直往兰朝生的方向冲去——一头撞进了他的怀里。
  兰朝生接住他,还没来得及说话,就听奚临在他怀里埋着头不停地说:“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他翻来覆去,来回念叨。将“对不起”说了十几遍不肯停,倒也不是真为听兰朝生的一句“没关系”,单纯的基于本能,像是诚心认错,又像受惊后的语无伦次。
  兰朝生后头的话就没能出口。他本来是真打算好好训斥他,但凡他没能找到这里,或者来晚一步,现在躺在地上冒血的就是奚临了。
  他心底有狂盛的怒气翻涌,又颇觉后怕,拿他全无办法,恨不能在他脚上绑对镣铐才好。但现在奚临这样埋在他怀里,吓得魂不守舍、颠三倒四地跟他认错,兰朝生也就什么训斥都脱口不得了。
  不听话,还是该罚。
  兰朝生闭了下眼,将这点怒气重新咽了回去,打算留到事后再跟他一一算账,收紧双臂回抱住他,手指攥紧他肩膀,竟有些微微打着颤。
  其他苗人检查着自己狼的尸体,一同将旭英阿爷接下来。兰朝生把自己外衣披到奚临身上,小俏在奚临怀里埋着头,有可能是怕挨训,也可能是觉得羞愧,半句话不敢说。兰朝生回头和那些苗人说了几句话,约莫是在吩咐处理狼尸后事,带着奚临先行下山。
  小俏的阿爸阿妈险些哭断气,抱着小俏呼天喊地。寨里的苗人们举着手电筒聚成一团,七嘴八舌地安慰。夜深雪大,不宜多留,兰朝生叫大家都先回去,后事第二日再说。小俏的阿妈抱着她语无伦次地跟他们道谢,小俏从她怀中探出个圆滚滚的脑袋,大眼睛盈着水光,直直瞧着奚临。
  奚临微笑着冲她稍一摆手,示意回家去吧。片刻后再回头,才发现旭英阿爷已经不知道什么时候溜出了人群,拄着他的拐杖,背影叫风雪吞没,隐入黑夜,渐渐瞧不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