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祁焱的心猛地一沉。他知道,母亲又要开始了。
  果然,苏婉渟紧接着就叹了口气,那声音里充满了失望和鄙夷:“可惜啊,再好的天赋,有什么用?能当饭吃吗?整天就知道在这些没用的东西上浪费时间,要是能把这份心思用在学习上,至于考倒数第一吗?”
  “妈……”祁焱的声音有些发抖。
  “我说的不对吗?”苏婉渟的声音陡然拔高,“祁焱,我跟你说过多少次了,不准你再画画!你把那些画笔、颜料都给我扔了!你听到没有!”
  这句话,像一把重锤,狠狠地砸在了祁焱的心上。
  扔了?
  她让他,把他唯一的精神支柱,他灵魂的出口,全部扔掉?
  “我不!”祁焱猛地站起来,椅子腿与地面摩擦,发出刺耳的声响,“那是我的东西!你凭什么!”
  “就凭我是你妈!”苏婉渟也站了起来,双眼通红,像一头被激怒的母兽,“我生了你,养了你,我就有权利管你!我是在为你好!你看看你现在像什么样子?成绩一塌糊涂,性格乖张暴戾,整天把自己关在房间里跟个鬼一样!都是这些画把你害的!”
  “不是!”祁焱歇斯底里地吼道,“是你们!是这个家!是你!”
  “你还有理了?”苏婉渟气得浑身发抖,“你看看人家延豫!他也是重组家庭,他怎么就那么优秀?人家怎么就不需要靠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来逃避现实?”
  “我讨厌他!我讨厌你们所有人!”祁焱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他感觉自己快要窒息了。
  “你讨厌?”苏婉渟冷笑一声,那笑声里充满了绝望和刻薄,“祁焱,我告诉你,我也讨厌!我讨厌你画画的样子,讨厌你身上那股颜料味,更讨厌你那副一事无成还自命清高的德行!我后悔……我真的后悔当初生下你!”
  “轰——”
  世界,在祁焱的耳边彻底炸裂了。
  他呆呆地看着自己的母亲,那个曾经会抱着他,温柔地给他讲故事的女人。那个曾经会摸着他的头,夸他有才华的女人。
  她说,她后悔生下他。
  这句话,比任何刀子都锋利,瞬间将他凌迟。
  他感觉自己的心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然后捏得粉碎。他所有的骄傲、所有的坚持、所有的反抗,在这一刻,都化为了齑粉。
  原来,他存在的本身,就是一个错误。
  原来,他唯一热爱的事物,在母亲眼里,是如此不堪,是“乱七八糟的东西”。
  原来,他最后的港湾,早就将他拒之门外,并且亲手推他入深渊。
  “啊——”
  祁焱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不像人声的嘶吼。他猛地抓起桌上的碗,用尽全身的力气,狠狠地砸在了地上。
  “砰!”
  瓷片和饭菜四溅开来。
  “你疯了!”苏婉渟尖叫着。
  “祁焱!”陆正宏也惊得站了起来。
  然而,祁焱已经什么都听不见了。他像一头失控的野兽,通红的眼睛死死地盯着那个一直沉默不语的、如同神祇般冷漠的旁观者——陆延豫。
  都是他!
  如果没有他,母亲不会这么失望。如果没有他,自己不会显得如此失败。如果没有他,这个家或许不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我杀了你!”
  他咆哮着,挥舞着拳头,朝陆延豫冲了过去。
  然而,就在他冲到一半的时候,陆延豫却突然开口了。
  他的声音不大,却像一道冰冷的电流,瞬间击中了祁焱。
  “阿姨,”他没有看冲过来的祁焱,而是看着已经吓得面无人色的苏婉渟,语气平静得可怕,“您说错了。”
  所有人都愣住了。
  陆延豫缓缓地站起身,避开了祁焱的冲势,让他因为惯性而踉跄着撞在了墙上。
  “您不是讨厌他画画。”陆延豫转过身,看着失魂落魄的祁焱,一字一句地说道,“您是讨厌,那个除了画画,一无是处的,失败的自己。”
  “你……闭嘴……”祁焱靠着墙,身体滑落在地,声音微弱得像蚊子叫。
  “您把自己的期望,把自己的失败,全部投射到了他的身上。”陆延豫的目光转向苏婉渟,那眼神锐利得像手术刀,“您希望他成功,不是为了他,是为了弥补您自己的遗憾。当他达不到您的期望时,您不是在为他失望,而是在为自己失望。您讨厌的不是他,是那个无法掌控他、无法让他成为您想要样子的,无能为力的自己。”
  “你胡说!你给我闭嘴!”苏婉渟彻底崩溃了,她指着陆延豫,哭喊着。
  陆延豫没有理会她,他走到祁焱面前,蹲下身,与他平视。
  “而你,”他看着祁焱空洞的眼睛,声音里带着些许几不可闻的叹息,“你用画画来反抗,来证明你的与众不同。但你内心深处,和你母亲一样,也害怕自己真的就只有这点价值。所以你才会如此脆弱,一触即溃。”
  “你们母子,真是……可悲又可笑。”
  说完,他站起身,对一旁惊呆了的陆正宏说:“爸,我吃饱了。”
  然后,他头也不回地走上楼,仿佛刚才只是看了一场与自己无关的闹剧。
  客厅里,只剩下苏婉渟崩溃的哭声,陆正宏手足无措的安慰,和蜷缩在角落里,像一具被抽走了灵魂的空壳的祁焱。
  他的世界,在这一刻,彻底崩塌了。
  第8章
  那场家庭聚餐,像一场惨烈的车祸,将这个本就摇摇欲坠的家撞得支离破碎。
  那句“我后悔生下你”,像一道永不愈合的伤疤,深深地刻在了祁焱的心上。从那天起,他家里的气氛就降到了冰点。苏婉渟不再对他大吼大叫,甚至不再看他一眼,仿佛他只是一个透明的、会呼吸的家具。她用一种彻底的、冰冷的沉默,执行着她的判决——祁焱的世界里,不准再有画画。
  祁焱顺从了。
  他不再顶嘴,不再摔门,甚至不再用那种充满敌意的眼神看任何人。他每天按时上学,按时回家,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像一个被抽走了灵魂的木偶。他的画本被收走了,画笔和颜料被扔进了垃圾桶,他房间里所有与“画”相关的痕迹,都被母亲粗暴地抹去。
  他的世界,变成了一片纯粹的、令人窒息的灰色。
  然而,有些东西,是刻在骨子里的,是灵魂的一部分,无法被物理性地剥夺。
  周末,两天。
  这是祁焱唯一的机会。
  周六的下午,苏婉渟和陆正宏出门参加一个朋友的婚礼,家里只剩下他和陆延豫。他听到陆延豫房间里有规律的翻书声,便像一只警惕的猫,悄无声息地溜出了自己的房间。
  他没有去画室,那里肯定已经被母亲锁上了。他走到了储藏间,那个堆满杂物、散发着陈旧气味的角落。他记得,这里有一些他小时候用的、早已被淘汰的绘画工具。
  他蹲下身,在一个积满灰尘的箱子底,翻出了一盒断了一半的彩色铅笔,和一本只画了几页的、边角已经卷起的旧素描本。
  就是它们了。
  祁焱像找到了失散多年的珍宝,紧紧地将它们抱在怀里。他回到自己的房间,反锁上门,拉上窗帘,只开了一盏小小的台灯。
  昏黄的灯光下,他像一个虔诚的信徒,缓缓地打开了那本素描本。
  他已经有整整一个星期没有碰过画笔了。他的手指在微微颤抖,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一种久别重逢的、混杂着痛苦与狂喜的激动。
  他该画什么?
  他想画咆哮的野兽,想画燃烧的荆棘,想画母亲那张冰冷决绝的脸。但当铅笔触碰到纸面的那一刻,他所有的愤怒和恨意,都化作了无尽的悲伤。
  他画的,是一片废墟。
  断壁残垣,瓦砾成山。在废墟的中央,有一株小小的、几乎快要枯萎的幼苗,它努力地从石缝中伸出脆弱的茎,顶端,是一片小小的、蜷缩着的嫩芽。
  他画得极其专注,仿佛将自己的灵魂都注入了这片灰烬之中。铅笔的沙沙声,是这片死寂世界里唯一的声响。他忘记了时间,忘记了饥饿,忘记了门外的一切。
  这是他的仪式,一场在绝境中进行的、自我拯救的仪式。
  然而,这片刻的安宁,终究是短暂的。
  “咔哒。”
  门把手转动的声音,像一声惊雷,在他耳边炸响。
  祁焱的身体猛地一僵,他下意识地就想把画本藏起来,但已经来不及了。
  门被推开了。
  苏婉渟站在门口,她本来是回来取忘记带的礼金的,却没想到会撞见这样一幕。她的目光,死死地钉在了祁焱手中的画本和那盒彩色铅笔上。
  那一瞬间,她脸上的血色褪得一干二净,随即被一种火山爆发般的怒火所取代。
  “你在干什么?!”
  她的声音尖利得像一把刀,刺破了房间里凝滞的空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