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藏什么?”苏婉渟的声音里充满了刻骨的讽刺,“这不是你‘努力’的成果吗?祁焱,我真得佩服你,每次都能考出新的高度,每次都能给我带来全新的‘惊喜’。”
  “我……”祁焱张了张嘴,喉咙却像被沙子堵住了一样,干涩得发不出任何声音。在这样一张无可辩驳的“罪证”面前,任何解释都显得苍白而可笑。
  “你什么你?”苏婉渟猛地站了起来,因为动作太猛,带倒了身边的靠垫。她指着祁焱的鼻子,声音因为愤怒而微微颤抖,“你每天晚上把自己锁在房间里,我以为你在反思,在学习!结果呢?你就是这么反思的?你就是这么学习的?”
  祁焱的心,猛地一沉。
  她知道了?她知道他还在画画?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晚上在干什么!”苏婉渟的眼神像两把淬了毒的刀子,直直地刺入他的心脏,“你以为你把门锁上,我就没办法了?祁焱,我告诉你,只要我还活着一天,我就不准你再碰那些没用的东西!”
  “那是我的事!”祁焱几乎是脱口而出。这是他最后的防线,是他灵魂最后的领地。
  “你的事?”苏婉渟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气得笑了起来,“你吃我的,穿我的,住我的,现在跟我说那是你的事?祁焱,你有什么资格跟我说‘你的事’?你拿什么资格?”
  她像是想起了什么,转身从茶几的抽屉里,拿出了另一张成绩单,动作轻柔得像是在对待一件珍宝。然后,她将这张纸,轻轻地放在了祁焱那张“罪证”的旁边。
  两张纸,一个天堂,一个地狱。
  那张属于陆延豫的成绩单,干净整洁,上面的每一个数字,都像一颗颗打磨过的钻石,闪闪发光。
  而在最顶端,那三个加粗的黑体字,像三座无法逾越的、神圣不可侵犯的大山,轰然压下,将祁焱最后些许呼吸的空间都挤压殆尽。
  年级第一。
  “看看,好好看看!”苏婉渟的声音拔高了八度,充满了怨毒和不甘,“同样是住在一个屋檐下,同样是吃我做的饭,为什么差距就这么大?人家延豫,年级第一!全市联考第一!老师说他有希望冲刺清北!你呢?年级倒数!你拿什么跟人家比?”
  “你告诉我,你哪里比不上他?你比我笨吗?你比他少胳膊少腿了吗?”
  “你就是不争气!你就是烂泥扶不上墙!你就是个废物!”
  一句句恶毒的话语,像一把把锋利的、生了锈的刀子,被苏婉渟用尽全身的力气,一刀一刀地,狠狠地扎进祁焱的心里。他感觉浑身的血液都凝固了,手脚冰凉,连呼吸都变得无比艰难。
  他可以忍受自己的失败,可以忍受老师的批评,甚至可以忍受亲生父亲的打骂。
  但他无法忍受,用陆延豫的“完美无瑕”,来反衬他的“一无是处”。
  这不仅仅是成绩的对比,这是人格的彻底践踏,是尊严的无情凌迟。陆延豫的“第一”,像一面绝对光滑的镜子,不仅照出了他所有的污秽和不堪,更照出了他作为一个失败者的,原形。
  他感觉自己像一个被剥光了衣服的囚犯,被迫站在广场中央,接受所有人的围观和审判。而陆延豫那张成绩单,就是高悬在他头顶的、宣告他罪行的、最耀眼的告示牌。
  “怎么不说话了?哑巴了?”苏婉渟看着儿子那张毫无血色的脸,非但没有些许心软,反而被一种更深的失望和愤怒所吞噬,“你不是很能耐吗?不是很会顶嘴吗?现在怎么跟个死人一样?”
  “我……”祁焱的喉咙里,终于挤出了一个沙哑的、不成调的音节。
  “你什么你!”苏婉渟彻底失控了,她抓起陆延豫那张干净得近乎神圣的成绩单,用尽全身的力气,狠狠地抽在了祁焱的脸上。
  “啪!”
  一声清脆的响声,在死寂的客厅里炸开,显得格外刺耳。
  纸张的边缘,像一把锋利的、冰冷的刀刃,狠狠地划过祁焱的脸颊。
  那一瞬间,时间仿佛被按下了慢放键。
  他能清晰地感觉到皮肤被撕裂的轻微刺痛,能听到母亲因为用力而急促的喘息,能看到那张象征着荣誉的成绩单,在空中划过一道轻飘飘的、却又无比沉重的弧线,最后落在他脚边。
  他的脸颊,迅速地泛起一道火辣辣的红痕。
  但这点皮肉之苦,与他此刻心中所承受的惊涛骇浪相比,简直微不足道。
  他缓缓地,缓缓地抬起头,看向眼前这个面目狰狞的女人。
  这是他的母亲。
  那个曾经会在他生病时,整夜不睡地抱着他,用温热的手帕擦拭他额头的女人。
  那个曾经会在他画完第一幅完整的画时,激动地将他举过头顶,夸他是“天才”的女人。
  那个曾经在他被亲生父亲责骂时,会将他护在身后,哭着说“不许你欺负我儿子”的女人。
  可是现在,她亲手撕碎了他所有的骄傲,用最恶毒的语言,将他贬低到尘埃里。她用另一个人的“完美”,来衬托他的“不堪”,最后,用那张象征着荣誉的成绩单,给了他最响亮、最屈辱的一记耳光。
  为什么?
  究竟是为什么?
  祁焱的眼神里,所有的愤怒、不甘、叛逆,都在这一刻被抽干了。剩下的,只有一片巨大的、空洞的、令人绝望的荒芜。
  他看着母亲那张因为愤怒而扭曲的脸,突然觉得无比陌生。
  他什么也没说。
  任何语言,在此刻都显得多余而可笑。
  他只是弯下腰,动作僵硬地,捡起了地上那张属于他的、写满耻辱的成绩单。那张纸已经被他手心的冷汗浸得有些潮湿,上面的红色数字,像一个个嘲弄的鬼脸。
  然后,他转身,一步一步地,走上楼。
  他的背影,挺得笔直,每一步都走得异常沉稳,仿佛身上背负着的不是屈辱,而是一座无形的、即将把他压垮的大山。他走得很慢,像是在用尽全身的力气,来维持自己最后的、也是唯一的尊严。
  苏婉渟看着他离开的背影,那股滔天的怒火过后,一阵莫名的心慌突然攫住了她。她想开口说些什么,或许是道歉,或许是别的,但喉咙里像被棉花堵住了一样,一个字也发不出来。最终,她只能颓然地坐倒在沙发上,捂着脸,发出了压抑而痛苦的哭声。
  而祁焱,对身后的哭声充耳不闻。
  他回到了自己的房间,反锁上门。
  “咔哒”一声轻响,仿佛隔绝了两个世界。
  他没有开灯,只是任由自己沉浸在无边的黑暗里。他靠在冰冷的门板上,身体再也支撑不住,缓缓地滑落,最终蜷缩成一团,像一只被暴雨淋透的、无家可归的幼兽。
  黑暗,成了他唯一的庇护所。
  脸上火辣辣地疼,但那疼痛,却像一颗投入深海的石子,很快就被更深、更广的痛苦所吞没。
  屈辱。
  像无数只黑色的、黏腻的蚂蚁,从他的心脏里爬出来,爬遍他的四肢百骸,啃噬着他的每一寸肌肤,每一根神经。
  他感觉自己像一个被当众剥光了衣服的小丑,被迫站在舞台中央,接受所有人的指指点点和无情嘲笑。而陆延豫那张“年级第一”的成绩单,就是高悬在他头顶的、最耀眼的聚光灯,将他所有的狼狈、不堪和失败,都照得一清二楚。
  他不是不努力。
  他也曾试过。
  他试过在深夜里,对着那些天书般的公式和单词,熬到双眼通红。他试过在课堂上,强迫自己集中精神,去听那些他根本听不懂的内容。可是,他做不到。
  那些数字和符号,在他眼里,就像一群张牙舞爪的怪物,它们嘲笑他的愚笨,践踏他的努力,让他感到前所未有的挫败和无力。
  只有在画画的时候,他才能感觉到自己是活着的。
  在画纸上,他可以创造世界,可以主宰一切。他可以画出咆哮的野兽来宣泄愤怒,可以画出燃烧的荆棘来感受痛苦,也可以画出废墟中那株脆弱的幼苗,来寄托自己那一点点微不足道的希望。
  画画,是他最后的呼吸,是他灵魂的出口。
  可是现在,连这唯一的出口,也被母亲亲手堵死了。
  她不仅否定了他的画,更否定了他整个人。
  “我后悔……我真的后悔当初生下你!”
  那句话,像一个恶毒的诅咒,在他脑海里反复回响,一遍,又一遍,将他凌迟。
  原来,他的存在,本身就是一个错误。
  原来,他所有的挣扎和坚持,都只是一个笑话。
  他慢慢地从口袋里,摸出那张被他捏得皱巴巴的成绩单。他借着窗外透进来的、微弱的月光,看着上面那个刺眼的“18”分。
  他突然笑了。
  无声地,神经质地笑了起来。
  他笑自己的愚蠢,笑自己的不自量力,笑自己竟然会天真地以为,只要自己足够努力,就能得到哪怕是一点点的认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