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忙去了。”夏洛摊开胳膊,同样随口一答。
  “等等,你貌似还没告诉我他的名字。”
  “诶,他叫什么来着?”
  “……夏、洛。”
  “嘿嘿,开玩笑啦,韩冬,冬天的冬。”
  宋不周眨巴眨巴眼,反应了一会儿,不禁笑起来:“名字挺般配。”
  夏洛嘴角扬得更加明显,像是非常得意于自己将人逗笑的功力,继续滔滔不绝说文解字,四季轮转后草草结束自己的部分,开始琢磨起难以产生关联的"柳烬宋不周"五个字。
  凭这孩子的口条去尝试已经在陆地上火爆起来的脱口秀一定别有一番天地,不过话说回来,在古老惬意的岛上经营小酒吧,肆意放纵也不算不适合他。
  由此可见父母对孩子的深远影响,崇尚开放式婚姻的那两位早就跟着各自新欢飞向不知名的远方,还十分有良心地留下了一家濒临倒闭的花店。而兴冲冲跑上天涯海角,嘴里大喊着“dobby is free”的少年却没有环游世界的远大志向,反而少见的稳重起来,继承店铺并将其改建为带有个人色彩的岛上第一家酒吧,凭借天生笑眼撩遍岛屿过路人。
  时至今日,已然成为年轻人尊敬的领袖,与老一辈人眼中的不正经毒瘤。
  怪不得能和标签满身的宋不周乘坐在同一艘友谊小船上。
  同被誉为“遗弃角落”的青苔书店不同,summer's bar生意火爆,名气远扬,意料之外的是夏老板非但没有扩建店面,还没有雇用帮工,“开放式”这个词汇同样融于运营理念中。
  ——能不能赶上老板亲自调酒,全凭缘分。
  某些时候宋不周会忽然冒出一个想法:或许夏洛才是最会伪装的观察者,时刻保持豁达的人生观洞悉一切。
  刚才他转移话题的技术略显生硬,但效果还算不错。
  宋不周深呼吸,疲惫地摘掉眼镜捏了捏鼻梁,在消毒酒精味道里回顾自己身上所带着的令人窒息的玄学,也就是刚刚男孩家人们避之不及的玩意儿。
  时间抹平一切的真正含义是需要与痛苦在分出胜负的临界状态僵持过漫长的、数不胜数的四季。众所周知,珍珠的产生来自于防御反应,也来自于鲛人痛苦时的眼泪。
  他的时间不多,珍珠,倒是不少的。
  亲生父母于孩子出生后一齐失去生命,这件事在岛上引发轩然大波时,宋不周连眼睛都还没能睁开。甚至直到6岁,他将自己埋进书堆并质问外面发愁的大人为什么自己不姓方……才终于得知来历的真相,和被人们讨厌的原因。
  没哭没闹,只是像冬眠的熊独自窝在里面消化了许久。
  暖色调的书店里除了满满当当的书架还有一处位于楼梯下面的空间死角,而在那里打造书堆是宋不周从4岁开始学会并且引以为豪的技能。五颜六色、薄厚不同的书籍包围自己,最后再用大海报封顶,很闷,但鼻腔全是纸张和油墨的香气,安全感十足。
  发展速度缓慢的好处明显,在塞佛岛上,纸质书永不过时。
  也存在对应的弊端,那就是严重的老龄化现象,而恰好这部分人群主张迷信,一辈子扎根在自然生长的岛屿上相信着神鬼传言。
  “不准接近宋不周。”
  曾几何时,每家每户都向小辈交代这句话。
  可偏偏这个被下了通牒的男孩性格柔软善良,人长得还好看,四肢纤细,头发微长,总是如小爱神般认真注视所有人的眼睛。纵使大家不愿承认,可放眼看去除了花圃中稀有的白玫瑰,他真是整座塞佛岛上最干净细腻的存在。
  细腻到在发觉人们对自己的介意以及连带避讳山坡上的死神领地之后,他总是半夜趁小镇沉睡时偷偷溜到墓地,足足持续两个月,这项秘密行动才在一个孩子的惊呼中窥见天日。
  那里不再破败,细碎阳光下鲜花绽放随风摇曳,入口处还竖起“路过请放轻脚步,不要吵醒我美梦”的木牌。
  他想传达死亡不可怕,灵魂不可怕,鬼神不可怕,希望有人能够回心转意,如果可以,换一种眼神看自己就好啦。
  他也很招动物的喜欢,大概是因为温白开的无害属性与磁场纯净,几乎每家每户的猫猫狗狗都会在他路过时摇着尾巴同行一段,笼中鸟雀更会叫不停以示欢喜。那座位于落叶堆最厚处的流浪猫狗之家,都是一块块石头一块块树枝搭好的。
  还有曾经学校组织的保护沙滩活动,圆满结束后或许只有他一直坚持。
  他努力让岛屿更加美好,这些闪光点被方弃白一一细数企图大肆宣扬来打破人们愚不可及的偏见。但人心中的成见像座超出岛屿体量的大山,只要大多数的人坚持同样的观点,便会迅速带着“认同感”的枝叶四方蔓延。
  更何况克治斯镇本就不大,一件小事不出半天便能从西岸传至东岸。
  小镇居民最近闲聊的话题正是校庆舞台上的闹剧。
  殊不知真相是临场发挥的计划早在那个命运凄惨的配角角色诞生时就有了雏形,欺软怕硬的小组专挑方弃白不在场时执行,过后竟然还为了讽刺选用染红的白裙制作海报。
  身材瘦弱的“女孩”穿着白色长裙,凌乱的头发下用同样的白色布条蒙住眼睛,双手绑于身后,孤零零跪在被奇花异草覆盖大半的白石碑前,“她”像一朵在热带雨林中孤独生长的白色蘑菇,迸溅状的红色染料与倾斜光线无一不在渲染罪恶的神性。
  当陆地正在倡导大众将角色与演员分离时,塞佛岛上分不清真实与戏剧的家伙比比皆是,更过分的是那些带有发泄性质的胡乱涂鸦。
  “这你都不生气?”
  方弃白气得不行,边说边撕下一张海报,叠成方块后丢进斜挎的垃圾袋中,再转身时看到进度比自己慢一大半的人正呆呆对着海报角色出神,表情淡然得像是丝毫没有被影响情绪。
  ……一时间不知道谁才是这场霸凌的主人公。
  肩膀上越来越沉,他低头看看快盛满的袋子,又抬头看看尽头尚在远处的艺术走廊,头疼得要命,只觉得话剧团和校领导们的安排实在浪费纸资源,前几年的活动也积极到如此程度吗?
  并没有。
  不可否认,新版海报的确比前几届男女主对视的画面更具有艺术性,落幕戏码中从现实世界闯入的少年抱起古装扮相的公主,这种戏里戏外交互产生的微妙效应让不明真相的观众觉得非常新颖,为此海报铺天盖地,想要争取头版头条的心呼之欲出。
  但陆地记者早已离开,留下来的只有孩子们的大肆涂抹,艺术造诣不深的看热闹群众感受不到其实这个举动更让“祭祀”桥段的内涵从戏内延展到了戏外。
  第五块宣传告示牌清理完毕,宋不周拽了拽伙伴的袖子,尴尬一笑:“好像……撕不完了。”
  带着些体力不支的委屈和心理层面的无能为力。
  饭点将至,路上行人逐渐多了起来,而他们的行为显然足够引人注目,销毁全部涂鸦海报的伟大计划此时已经不再适合继续执行下去。
  方弃白眼神柔和,笑着摸了摸白蘑菇的头,说:“放心,我有办法。”
  每当这个人说出这几个字后问题总会迎刃而解,譬如上次是处理了手工课的剪刀胶棒数量总是缺少一个的问题。
  宋不周没有多问,只在心里表示好奇。
  转天,门框上的铃铛响了。
  方弃白如约出现并且直接将躲在书屋里的人拎出来,为人套上圆滚滚的棉服,而反应迟钝的后者甚至没来得及松开手中的“本子瓦片”就被一路推至店外。
  走在前面的人什么话都不说,单纯展示了自己对这座岛的了解程度,带人精准穿梭于各个不寻常小路还能窥听到八卦群众的聊天内容。
  不知道这家伙是怎么做到的,“舞台剧有史以来最好看的公主才是真正主角”的舆论传遍了大街小巷。
  随着人们话题的转变,天空也开始下起小雨,晚风拂过,雨滴沿屋檐和路灯滴答落下,两个孩子被一只告密的猫揭发后狼狈逃走。
  方弃白边笑边牵着人跑进弯弯曲曲的街道。
  鞋子踩在水洼上路过天使雕像,华丽繁复的教堂,落满雨丝的玻璃窗,两侧是逆行向参差不齐的彩色雨伞,最后蜿蜒石子小路的尽头就是日复一日在饭点香飘十里的家。
  没想到走过转角,刚刚还不停加速的脚步骤然站定,几乎是毫无过渡地钉在原地。
  这反应太过突然,后面的人先是猝不及防地撞到前面人后背,紧接着又重心不稳地仰倒过去,所幸前者反应极快,气压低下去的同时也不忘拉住同伴的手将其拽回。
  宋不周忙着稳住身形,加之雨势强了不少,视野内一片朦胧飘渺,他边急着撑开雨伞边问:“怎么了?”
  “不周,我想,我们可能暂时不能回家了。”方弃白转头笑着说。
  云层越压越低,手也被攥得很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