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对岸的大楼灭了灯,连路灯都调暗了,江面上不再波光粼粼,余下的便只是令人恐惧的黑暗。
  “你知道吗,我小的时候溺过水。但不是在这条江,而是老家山里的小河沟。”
  “那时候我四岁,天气比现在还冷,我喝了一肚子冰水,沉得很快,连呼救都没有力气。”
  “姐姐救了我。她水性不算好,把我捞上来,自己却呛了好几口,差点没了命。”
  “那次以后,我们俩都变得有些怕水。”
  她苦笑一声,捡起一个小石块,远远地掷进水中。
  “打死我也想不到,她会用这种办法自杀。”
  她几次想要勾起嘴角,却怎么也没法调动脸颊的肌肉。
  她低声讲了一句脏话:“真是讽刺。”
  “你说得没错,”她吸了下鼻子,将眼底的涌流压下,一甩头发,转了话锋,“我应该离言颜远点。”
  “她……”她顿了一下,思考合适的词汇,怎么也找不出来,只得将话头指向自己:“我和她从来不在一个世界。”
  “可惜——”她仰头看天,“可惜我悔悟得太晚,回不了头了。”
  倪青的目光飘过她脖子上几处红痕,若有所思:“你们,做了什么?”
  蓝映月拈起一粒烟尘,在指上碾碎,言简意赅:“睡了。”
  “准确来说,是我把她睡了。”
  倪青瞳孔隐蔽一震,眼皮眨得很快,时至今日才发现——自己一直站反了。
  “嘁,”蓝映月偏头,“那个笨蛋,衣服都脱了,还说什么‘我们是朋友’。”
  “太可笑了。”嘴上如此说着,眼圈越越来越红了。
  倪青蜷起两条腿,像是藏了两条冰在外衣下面。
  “然后呢?”她问蓝映月。
  “然后?”蓝映月咬牙,“然后她跑了!”
  “哈,”她干笑,“哪里有这样的事情,被睡的那个反倒跑没影了!”
  她又抓起了烟盒,拿出打火机时手上的汗打滑了一下,没捏住,打火机掉了下去,变成一圈圈黑色的涟漪。
  蓝映月怔了一会儿,对着江水狠狠骂了一句,把脸埋进了自己掌心。
  “她说她要和我绝交,还说什么她配不上我,让我去找真正爱我的人。”
  她狠狠揉眼睛:“像我这种人都没说配不上的话,她凭什么这么觉得?”
  “爱我的人早都死了,死在水里,死在路上,全成了盒子!除了她,我还能去找谁?”
  倪青丧失了宽慰的能力,她的大脑是空的,除却沉默,她捕捉不到其他合适的动作。
  好在蓝映月也不需要别人来安慰自己。
  “你呢?”她看倪青,目光落在她嘴唇已经结痂的破口上,“今天是平安夜,你没事不在家里呆着,为什么跑来这里吹冷风?”
  “你跟你那个小女朋友,又闹了什么别扭?”
  倪青叹了一声,呼出去的气流凝成了白雾:“她不是我女朋友。”
  蓝映月冷笑:“小朋友不许撒谎。”
  倪青没反驳她的称呼,轻轻摇头:“我们的关系……不是一两句话能解释清楚的。”
  “你爱她吗?”蓝映月冷不丁问她。
  倪青愣了半晌,轻轻吐出一个字:“爱。”
  “她爱你吗?”
  “……爱。”
  蓝映月露出讥笑:“那不就得了。”
  “你爱她,她爱你,你们两情相悦,还有能什么复杂的关系?”
  倪青的心像是被一杆秤敲了一下,某处的淤积被震开了一条小缝。
  “可是……”她可是了半天,竟完全不知该怎么反驳。
  蓝映月耸耸肩,打了个喷嚏,把外衣拢得更紧了。
  “你是不是也拒绝了她?”蓝映月打量倪青,忽然问她。
  倪青回避她的目光,点点头。
  “呵。”她扯扯嘴角,“你们这些聪明人真讨厌。想得多就算了,还总以为自己都是对的。一个劲的回避,说什么为了彼此好,其实就是胆小。”
  倪青低头,一句话不敢回她。
  的确,抛开身份不谈,她和洛川之间根本没有阻碍。可是她们真的能抛开身份吗?她们真的可以忘却彼此是同一个人的事实,毫无顾忌地在一起吗?
  就像蓝映月说的,她是个胆小鬼。
  至少现在,倪青没法下定决心。
  “不跟你说了,”蓝映月站起来,“我要去找那个睡完不认账的混账了。”
  她拍拍裙子,抬腿越过栅栏,跨了一半,忽然想起烟盒还落在地上,于是退回来捡。
  刚弯下腰,外套却被栅栏上什么东西勾住了,她侧身站住,捏住衣角想要把外套取下来。
  刚一发力,却听见一声金属崩裂的声音,外套脱钩,手中的力度没能及时收住,反而转换成了一股向后的推力。
  蓝映月一个踉跄,本就卡在边缘的鞋跟一下落空,身体重心迅速失衡,跌向江水。
  “蓝映月!”
  这一切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倪青飞快探身去拉,却只抓住了一件白色外衣,看见一片令人心惊的水花。
  第54章
  “蓝映月!”倪青高声叫喊,然而江面上竟没了动静。
  水面的涟漪将水底的腥气翻了上来,霎时引起肠胃一阵收缩。
  满目昏暗,手中外套如同有了千斤重量,白色衣料的轮廓之外,堤坝临近水面的凸起位置,一团暗红正在扩散——蓝映月是先摔到了那里才落水的!
  冷汗霎时打湿了额头,有一团深色飘上了水面,正随着江水不停向下游流去。
  不能再犹豫了,她必须立刻救人。
  倪青站在堤坝边缘,低头凝视,只一眼,晕眩瞬时冲进了大脑。
  足有几层楼的高度给她的视野镶上一圈黑边,她本能地退缩,后背抵上了冰凉的栏杆。
  不行,不能怕,她在脑中逼迫自己,你不能不救人!
  她抓紧栏杆,眼角余光瞥见不远处的警示牌下挂着一个救生圈。
  她翻过栏杆,飞速跑向那里,然而抓住救生圈时,她却发现那上面绑满了扎带。她用全力将其往外扯,可是如何也没法将其取下。四周空旷无人,蓝映月的身影已经飘出很远,即将消失在视野尽头。
  喉咙里泛起了血腥味,眼看情况越发危急,倪青狠狠跺脚,一拳打在救生圈上,索性选择了放弃,以百米赛跑的速度跑向下游,单手翻越栏杆,沿着陡峭的堤坝滑向江水。
  粗糙的石壁摩擦后背与手掌,而碰到江水的那一刻,无边的寒冷迅速蔓延到倪青的全身,带走热辣的疼痛的同时,也带来了四肢的僵硬。
  气管刺痛,呼出的每一口白气里都带着铁锈味,瞳孔扩得极大,在黑暗中搜寻蓝映月的身影。
  她在距离江岸不远的地方望见了那条深绿色的裙子。
  她竭力克服恐惧,一步步向她走去。
  双腿陷进淤泥里,江水漫到了胸口,关节像废弃的木偶,连转动脖子都变得困难。
  走出一步,淤泥被断层替代,脚下忽地一空,心脏猛然一沉,身体向下一掉,她扑腾几下手臂,毫无防备的口鼻呛进了混浊的江水。
  她努力蹬腿,让自己的头完全浮出水面,一边剧烈咳嗽,一边划动双臂游向更深处。
  越是靠近江心,身体的冷意越发严重,手指和脚掌都快丧失知觉,划水的阻力越来越大,简直像是在一片沼泽里挣扎,仅靠一点意念维持着动作。
  越来越近了,倪青看见蓝映月漂浮的衣裙,看见她的头发如水草般散开,而她的脸已完全浸没在水下,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向下沉去。
  倪青加快了速度,伸长手臂——
  终于够到了蓝映月的衣服。
  蓝映月昏迷着,面部朝下,身上的温度所剩无几。
  倪青攥着她的衣服,深呼吸一口,潜入水下,将蓝映月翻过来,脑袋露出水面。
  蓝映月的身体冷得可怕,倪青费尽了胸中最后一点气,方才托住她的腋下,浮出水面。
  蓝映月并不重,但带着一个昏迷的人游泳实在不轻松。
  身体各处叫嚣着疲累,眼前阵阵发黑,倪青咬破了自己的舌头,用疼痛带来清醒,睁大眼睛,朝向江岸的方向,将江水一次次踩在脚下。
  力量在流逝,距离在缩短,耳畔的划水声一点点减弱,取而代之的是沉重的呼吸声。
  肺里烧灼般的疼痛沿着气管蔓延到喉咙口,甚至感觉不到皮肤的存在,连内脏都在震颤。
  从蓝映月的头顶流出的血液成了唯一的嗅觉来源,耳鸣声盖过了其他,眼前的一切都被蒙上浓重的黑雾。
  她早已是强弩之末,微弱的求生欲化作勇气,能够换来的力量却大多散失在冷水里。
  近了,越来越近了。她听见了树的声音,鸟的声音,朦胧得像是幻觉,但她逼迫自己相信。
  又一次蹬腿,小腿处突如其来的剧痛令她四肢抽搐,猛灌了两口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