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章
  为什么,她和洛川,她的女儿,世上唯一与她连着血缘的孩子,会成了生死翘板的两端?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到底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到底从哪里开始,就是错的?
  从哪里?哪儿?哪一年,哪一月,哪一周,哪一天,哪一小时,哪一分钟,哪一秒?
  她不知道,她不知道……她,不知道。
  她从来都不知道。
  耳畔有虫鸣,嗡嗡地震着,好像要钻进骨头里,把骨髓钻空。
  那不是苍蝇蚊子,那是魏智强的声音。
  他在说:
  “宝贝儿,你知道自己该做什么,别让我失望。”
  失望……失望……似乎不久前,也有人说过一样的词。
  别让她失望……是倪青
  不要让我失望……是洛川
  我不想这样的,我真的不想这样的,小川……小川……我不想让你死……可是……
  ……我不想让自己死……
  可是……可是……我还有其他选择吗……
  我要为了自己,杀了你吗……
  不……
  杀……
  不……
  杀……
  不——
  或许,也许,可能,大概,真的有第三个选择——
  新鲜空气涌进肺里,引来撕心裂肺的咳嗽,眼睛四周一圈圈泛着黑色的波纹,可这并不妨碍她的视线,妨碍她——盯着这近在咫尺的始作俑者。
  第三个选择——第三个选择——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我早该知道的——这才是——我应该选的路啊——
  后背上浸满了虚汗,皮革与布料摩擦,发出难忍的噪音,她滑跪在地上,在极大的兴奋与压抑中,弯了脊背:“我做。”
  “周六中午,她们会来。我会按照你说的,把毒下在她们的饭里。”
  “但是……能不能……”她抱着恐惧,抱着欲.望,极尽卑微,极尽谄媚,像一个恬不知耻的浪荡货色,抓住魏智强的小腿,“先陪我吸一次。”
  而这不知死到临头的家伙,也当真信了她的话:“你倒是真不要脸,什么时候了,还想着做这事?”
  不要脸的……究竟是谁?
  若你答不出来——那便——好走,不送。
  …
  昏暗的室内,一方屏幕上正放着毫无意义的视频,白光照出了洛川的面孔,憔悴而焦虑。
  视频画面跳到了一片绿色,两只螳螂正在交.配。
  母螳螂强劲有力的大鳌钳住了公螳螂的身体,一口拧掉了对方的头颅。
  一对复眼在镜头下越发放大,冰冷的口器咀嚼着残肢,大鳌将胸腹钳断。
  咔嚓,咔嚓,咔嚓,咔嚓……
  头颅,躯干,肢体,翅膀,散落一地。
  生命流逝得如此轻易,让人难以置信。
  窗外传来了警笛。
  视频回放一遍又一遍,而屏幕之外的人,已没有力气去关掉它。
  哒,哒哒,哒哒哒哒……
  有什么东西在跳动。
  心脏在跳,手指在跳,眼皮在跳,泪水在跳。
  某种强烈的预兆正在发芽,扎根在身体里,汲取着血脉,取代了脐带,要把内脏骨肉片片搅碎,把整个人活生生削成胚胎。
  痛彻心扉。
  她知道这代表着什么。
  她知道自己做了什么。
  她知道……妈妈没有让自己失望。
  今晚没有月亮,她像个孩子,泣不成声。
  第84章
  相同的黑暗里,倪青做了一个梦。
  她记得这个场景,底层的湿冷里混着些陈腐味,哪怕通风再多时间,也没法驱赶房屋缝隙里积聚的臭气。
  画面是蒙着一层柔光的,像是老电视里的回忆片段,以相当直接的方式告诉她,这不是现实。
  她抬起手,看见腕上累累伤痕,再转眼珠,正有滴滴鲜血从指尖溢出来。
  血,血,血……
  从手指到手掌,从手臂到胸前,到处都是血。
  膝盖撞在地板上,她被无形的力量压着跪地,而就在她的手掌在地上按出一个血印的下一刻,视角陡然拔高,好像被分割了灵与肉,眼睛飘在头顶,看见一个脆弱的少年抱住一具正在变凉的尸体,徒劳地捂住她后脑上可怖的伤口。
  十八岁的洛川跪地恸哭,一面祈祷,一面咒骂,像是被这意外彻底吓坏了,也像是被鲜血激发了压抑多年的恶意,于是在恐惧之余,又添上许多别的痛楚。
  这是她此生第一次杀人。一场争吵引发的意外,一次盛怒之下的推搡,足以彻底改变两个人的生命。
  她看见母亲的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灰暗,她看见母亲的血如泉源般淌出来,她看见她的眼睛缓慢地闭合,她看见她的气息,她的心跳,能代表一个人活着的一切,都在消失。
  母亲的血一层层滤过衣料,粘腻地沾到她的身前,仿佛回溯到了十八年前,那场裹着血水的分娩。
  她把自己带来这个世界,十月怀胎,日夜阵痛。而她将她送离这个世界,短到只有一瞬。
  其实不需要梦境去提醒什么,十八年的岁月曾在她的脑中留下关于过去厚重的迷雾,可是从成为倪青的那一刻起,她便清楚地记起了母亲在自己眼前断气的那个场景。
  对,就是现在这样,永恒的冬天,永恒的冰冷。亲人的逝去于旁人是漫长的潮湿,于洛川,却是永恒的血雨。
  梦终究要醒,可是记忆不会因忏悔而改变分毫。
  她,洛川,在十八岁,杀了母亲。
  母亲的血已冷了,凝固在洛川的身上,至死也没能洗净。
  灵魂被压回体内,她感受到身上血的厚重,如同她的另一层皮肤。伴着呼吸,那些血块正在向下掉落,如同经历了一场极其严重的冻伤,将她的肌肤也带着片片剥下。
  伴着雨声,风声,雪声,那些鲜红的皮肤碎片,连同她这个人外表的全部,融成了一片血色冰原。
  ——
  疼。
  焦灼的疼。
  清醒的疼。
  梦在消失,代之以疼痛。
  皮肤刺痛,肠胃绞痛,过后,是四肢的酸痛,四肢的疼痛稍减,紧接着涌来的又是难忍的潮热,而后是冰寒,而后是钝痛,轮番的痛苦使人不禁去想,是否方才的梦境就是一场走马灯,是否自己的灵魂已然身处炼狱,只是眼睛仍在欺骗。
  但倪青清楚地知道,这是某种源自内心的谴责。
  是比上辈子的失手弑母,浓重得多的谴责。
  徘徊,辗转,徘徊,辗转……她将神志从梦中拔擢,凝视着时间,终于,等到了一个电话。
  接起来,那头是沉默。
  长久的,仅剩呼吸的沉默。
  “……”
  “……”
  “……你把药剂换掉了。”洛芝兰哑着嗓子,缓慢地,肯定地说。
  “好厉害的毒。”听筒里响起轻笑,竟有几分天真,“没几下就断气了。”
  “我还以为……”她看向手中的小刀,“得跟他拼命呢。”
  听见母亲声音的那一刻起,倪青的嗓子便已干透了。她发不出声音,也不知道,该用怎样的身份回答她。
  仇人,亲人,陌生人。她们之间,实在有太多个可能。
  “你……”刚发出一个音,喉咙的力气便被抽空。就连手机屏幕上的白色号码都变得那样刺目,令倪青怯于直视,只得将目光垂落至自己的脚尖,被沉重跳动的心脏催着,用丹田推动了气流,真正发自肺腑问道:“你没受伤吧?”
  洛芝兰很少有这样温柔的笑声,她握着手机,一步步走向不远处的地板上,那具已变得冰冷的尸体。
  “没有。”她居高临下地望着魏智强的脸,语气出奇地平静,仿佛这不过是具逼真的蜡像。
  她勾了唇,蹲下来,仔细地搜索他的衣兜,将找到的东西攥紧,转而又问倪青:“是洛川告诉你的吗?我复吸的事情。”
  “不,”她摇摇头,自顾自说下去,“你一定比她更早知道。”
  “你不仅知道我复吸,还知道魏智强来找我,给了我毒药,要我杀了你。”
  “那天晚上,魏智强第一次来的那天晚上,你就来过我这儿。”
  “你悄悄把我放在冰箱里的药换成了立刻见效的剧毒。这是第一步,也是你为后面一切做的准备。”
  “然后,你跟洛川吵架,洛川来找我,她发现了我在吸.毒,我求她别报警,她虽然答应了,却强调了和你见面的事情。她是在提醒我,你们两个是一体的,我想要和她在一起,就不可能绕过你。”
  “这是第二步,是在给我施压,让我明白我究竟在做什么。也是给我退路,如果当时我选择坦白,就不会走到现在。”
  “再然后,是今天。魏智强又来了,我告诉他,洛川已经知道了我在吸.毒,他要逼我杀了你们两个。这看似是个意外,其实,同样在你的计划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