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2章
  虽是多年未见了,倪青没有半点想跟他客套的意思,径直道:“别废话了,说吧,你们想干嘛?”
  青年圆框镜框后的大眼睛微微眯起,笑起来嘴角隐约露出虎牙尖端,配着他一对招风耳,像条吐信子的眼镜蛇。“太着急了吧,小姑娘,我们才刚见面呢。”
  他说着,带着黑手套的手向倪青伸来,似是要去摸她的手臂。
  倪青眼神陡然一凛,反手将他的腕子掐住,横拉到自己眼前:“崔博,别给脸不要脸,我徒手就能把你脖子扭断。”
  崔博仿佛早有准备,下盘端得很稳,虽骤然被攥住手腕,却没被拽得踉跄。“你敢吗?y没告诉过你我和先生的关系吗?”他的语气里多了许多威胁,神情也从放浪转向严肃。
  倪青轻蔑一笑:“一只老狗生的狗崽子罢了,我杀不了那个老东西,难道还动不了你吗?”
  崔博啧啧称奇:“没想到啊,y那个懦弱的家伙,能教出脾气这么烈的徒弟。”
  “可是你别忘了,打狗还得看主人,现在是你有求于我们。想要你父母,还有你那个小女朋友洛川安然无恙,就给我把獠牙收回去。”
  提及自己的家人,倪青的瞳孔骤然一缩,崔博也趁此机会发力,挣开了禁锢,低头理了理自己微皱的西装外套。
  “你们到底想让我做什么?”倪青没再正眼看他,双手环胸倚着座椅,没好气道。
  “杀一个人。”
  “谁?”
  “你认识的,c市公安局新任的局长,汪丛云。”
  倪青的眉头倏然紧皱,抱臂的双手也在惊讶之下收紧:“你们疯了吗,那是整个c市公安系统的一把手!你们就不怕上头震怒,要把你们一网打尽吗?”
  崔博推了下眼镜,眼底毫不遮掩地流出愉悦——他很乐意看见倪青短暂的失态。
  “所以我们找到了你,倪青。”他的语气没有半点波动,就像蛇腹滑过草丛,捕猎即将开始时那般寂静,“魏智强的事情,你不就做得很妙吗?一箭双雕,不仅报复了魏智强,更给了组织一记重拳。”
  “原本,你这样的挑衅是要被杀全家的,但先生很看重你的才能,不追究你对组织的不敬,反而给了你一个发挥的机会。”
  “我们相信,以你的能力,这一次能把事情做到滴水不漏。”
  倪青的笑容已变得极度勉强,看崔博的眼神里满是厌恶:“真是谢谢啊,把这种要下地狱的罪过强加给我。”
  “事成之后,组织会送你父母出国,让洛川进入国外的顶尖学府,地方随你挑,钱的事情由组织负责,足够让你家跨越阶级,一辈子享福。”他徐徐地对倪青陈说好处,好像毒蛇咬紧猎物后,给人以脱逃幻想的,毒性尚未发作的空档。
  “死一个和你无关的汪丛云,换你全家平安富贵,这买卖很划算。”
  倪青沉默了很久。没有任何表情和动作,像是一尊被月光石化的雕像,连呼吸都弱得可怕。
  两滴冷汗自她的额头滚落,流过脸颊,形同落泪。
  “我有拒绝的权利吗?”良久,她开了口。
  “当然,不过机会不等人,下次你父母或者洛川再出事,你就只能怪自己命不好了。”
  倪青哂笑,是早已料到了如此答复,却还执拗地抱着一点幻想,直到思维穷尽,也无法找出第二条保全的通路。
  她要保护父母与洛川,她要报复组织,她要自己手上干净,她要良心尚存……她要得太多,世上没有如此好事,让她处处顺心。
  没了言颜在内策应,她连反抗的资格都没有,何谈保护和报复。
  不论身为洛川或倪青,都是站在一条窄路上,螳臂当车。
  或许,这就是她的命。
  重活一世,终究殊途同归。
  “我需要看到你们的诚意。”她的嗓音哑了些,不是恐慌也不是绝望,只是累了,“放我父母出来,送他们回家,要是连这点都做不到,我凭什么给你们卖命?”
  “没问题,最迟明天早上,他们就能被放出来了。”
  倪青点头,开口要说些什么,但眼皮几次跳动,终还是放弃。只吸了一口气,揉了揉自己胀痛的太阳穴。
  “那么,倪小姐,我们——合作愉快。”崔博伸出手。
  倪青的视线停在他的手套上,没有去握他的手,转而望向了窗外,那一轮明月。
  “月光真亮啊。”她轻叹道。
  亮得让人看不清前路,直往那地狱里冲。
  第92章
  四月的天气已很暖了,阳台的窗户大开着,吹进屋内的风也宜人。新清洗过的窗帘被太阳光照得闪耀,衬出窗台上一排风信子的缤纷色彩。
  自东北方升起的太阳此时正悬停于楼顶与天空的边界线上,看得久了,眼睛的酸痛便开始催促离开。
  “倪青,你的伞!”不过走出一步,行李箱的轮子还未滚入第二块地砖,洛川匆匆从楼上冲下,临到门前,却愕然止步。
  “雨已经停了啊……”她缓步跨过门框,拖鞋踩在门口的积水上,鞋面顿时湿了一片。
  “我刚才在楼上,还看见了好大的雨。”她的眼睛全然望着倪青,丝毫没有察觉脚下异样。
  倪青上前接过她手里的伞,拉住她的手,引她跨过水坑。
  “今天天气很奇怪。”倪青道,“一阵晴一阵雨的,没个准。”
  洛川点头,勉强笑着,刚要再说话,楼梯口又出现了两个身影。
  “妈,爸,”倪青无奈,“怎么都下来了啊?”
  甚至不必开口,只两个较几天前添了许多沧桑的人站在那里,就足够从他们的眸子里望出那不能被说出口的惆怅。
  倪青当然知道他们在想什么。她从未刻意遮掩过自己的不寻常,父母虽然只是普通的小生意人,但在社会上打磨了那么多年,总能嗅出点什么来——那些源自社会黑暗面的,哪怕换了个躯壳也没法刷新干净的泥泞和血腥。
  突然跳出来自首的仓库员工,申良鹏脸上可疑的伤,还有警察突变的态度,这一切的风波,似乎背后都能摸出一条无形的丝线,引向倪青。
  不过是亲情盖过了恐惧,忧愁胜过了怀疑,纵然知晓他们此次被污蔑运.毒是因这个女儿而起,等到倪青以自主招生的集训为借口提出要离家几天时,满心填充的也唯有对女儿命运的担忧。
  “青青……”高芳芳的眼圈红了,上前去想要摸摸倪青的头发,却一脚踩进了门口方才洛川险些中招的水坑里。
  水花溅到几人鞋面上,离别的氛围登时被破坏,高芳芳呆了,倪青则笑了。
  “妈,你怎么啦,我只是去几天而已,又不是以后都不回家了。”她说得信誓旦旦,眼神是亮的,虚假的轻松被她演绎得无比真实,一时间,竟令夫妇二人有些怀疑自己猜测的真假。
  “那,青青,”倪建华小心翼翼问道,“去了集训,能给家里打电话吗?”
  倪青思考了一下,摇头:“集训是市里直辖的,封闭式,任务很紧,我想,是没有时间跟家里通话的。”
  “就几分钟,几分钟就好。”高芳芳恳切道,眼中倒映着倪青的影子,像再也没机会见了似的,要把自己的女儿照相机般摹刻进自己的记忆里。
  倪青垂眼,瞄了一下自己握着行李箱拉杆的手,不知想了什么,轻轻点头:“我尽量。”
  “手还疼吗?”她转而问洛川。
  “疼。”洛川说,“但是能忍。”
  “止痛药要按时吃,”倪青道,“别忍着,没意义。”
  父母在侧,她没有吻洛川,只轻抚她的脸颊:“我不在的时候,要好好照顾自己。”
  洛川的眼睛不住颤抖,眨了几次眼,才把泪水咽下:“我知道。”
  倪青点头,身体已转过大半,她忽然停住,鼓起勇气,张开双臂,极其克制地回身,搂了父母。
  落泪的冲动盖过了一切,她当即睁大眼睛,眼珠子滚一圈,眼泪便收住了。熟练到仿佛做过无数次。
  松开时,一句虽淡却坚决非常的话飘进耳中:“有我在,没人能伤害你们。”
  …
  拉着行李箱,在凹凸不平的铺砖人行道上走过一整条街。
  老街上,与人一起老去的还有路。行走三年,她熟知这条路上每一块松动的地砖,每当雨水渗进砖缝里,和砖下的淤泥搅和成一团,它便成了一个隐蔽的陷阱,给予每个误踩上去的行人弄脏鞋裤的教训。
  走到街头,一辆车静静地等候着。倪青轻巧地迈过最后一块砖,车上下来一个女人接过她的行李。她正欲开门上车,余光飘过一旁树下,动作忽停。
  高大茂盛的梧桐树下,行人如织的交叉路口,一只不知死去多久的小鸟躺在行道树两根突出地面的树根之间,浸泡在不久前的骤雨积起的水洼中,黑色的羽毛、嫩黄的喙皆失去了光泽,唯有身上的雨水仍在反射着太阳。
  倪青望着它,风又起,吹来一片薄云遮盖太阳,天骤阴,于是连雨水的光也消失不见,死亡毫无保留地映入眼帘,如此轻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