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刘瑶很温和的答应:“诶,卜甜啊。”
  话梅的酸味一丝丝的从果子里透出来,舌尖不小心碰到它,酸的卜甜心颤。
  “老师,您最近怎么样?”
  平淡的开场,也是每一次的开场。
  刘瑶在电话里用上课讲课文的语气说着最近的事情。哪个同学又考好了,哪个同学有些分心思,卜甜资助的小孩最近很不错,明年中考肯定能考上高中。
  卜甜安安静静地听着,雨水细密无声的洒在她的伞上,洒在她哭肿的眼睛上。
  刘瑶说了很久,卜甜就听了很久,久到电话那头的老师觉出异样。她问:“卜甜,你是不是有事找我啊?”
  卜甜低着头,水汽把人行道上的石板浇得湿漉漉的,“嗯。我师父,您知道的,就是江副队长。他托我问问您有没有需要帮助的同学,上不起学的同学,像我当年一样的女生。如果有的话,他也想帮忙。”
  刘瑶回应很长很长的“哦”,说:“有,还挺多的。我最近走访了一些家庭,希望能劝说那些辍学的女孩子回来读书。你等等,我一会儿把资料发给你,你给你师父看看。”
  “好,谢谢老师。”
  这句客套以后,卜甜听到刘瑶在电话对面‘欸,欸’短促的两声叹气:“卜甜啊,你是不是遇到啥事儿了?”
  到底是自己一手带大的学生,又是头一个这么上心的学生。刘瑶很了解卜甜。她知道她平时工作忙,性格也很爽利,总是有什么说什么。哪怕是当初需要用钱的时候,卜甜一张脸写满‘不好意思’,也绝不会说不出口。
  卜甜与形形色色的路人擦肩而过,在一个路口的红灯停下。她说:“也没什么,只是最近在处理的案子让我有点儿不舒服。”
  “你受伤啦?还是心理上不舒服?”
  刘瑶语气急切,听的卜甜微笑:“原本心理上有点不舒服。我感觉世界糟糕透了,可是听到您的声音以后就觉得好多了。这世上还是有好人的,有不会停止努力,不断尝试改变命运的人。”
  电话那头刘瑶长舒一口气:“你呀,打小就要强。不过现在好了,知道不舒服找人说一说了。没事儿,没事儿,老师在呢,你有啥事儿就给我打电话。”
  卜甜说:“好,我知道了。”
  酒店招牌在雨雾里泛着淡淡的橙色的光,柔和的暖色调,照的卜甜心口暖暖的。她和刘瑶说自己要去忙了,随后结束了这段对话。
  葛妙把殷莲的药送到她的病房,不忘配上一杯温水。殷莲今天的心情比昨天好一些,至少今天的殷莲正常的吃了药和早饭。
  接回空杯子,葛妙问:“你今天怎么样?”
  殷莲坐在沙发上,仰头看葛妙:“今天感觉很好。我的胃和身体不沉甸甸的了,我不难过了。”
  “不难过就好。”
  殷莲眨眼,试着去读懂葛妙脸上的神情,“我和警察说了很多事情,我是不是不会被判死刑了?”
  葛妙躲开殷莲探究的视线,黑色的皮质沙发被殷莲坐的多了,外层的表皮破裂,绽开一道道缝。
  “我不知道,你应该等江副队长他们回来以后问他们。”
  “我会的。”
  葛妙对她的回答不意外。当年她爸爸让她保密的事情她坚持了二十几年,不管谁问都不肯开口,殷莲认定的事情是一定会做到的。
  “如果我不被判死刑,那我们是不是可以不分开,我们就可以有以后了,是吗?”
  看吧,葛妙前一秒才说过的,殷莲认定的事情是一定会做到的。
  她交代事情的动机就是为了能和葛妙有一个所谓的‘以后’。现在她做到了,自然要问葛妙讨要一个结果。
  葛妙拿着空杯子,走到昨天殷莲站着的窗前。今天的太阳没有昨天那么好,只有几缕被栏杆切割以后的细碎阳光透进来。葛妙站到窗前,那几缕微弱的光便被她挡到背后,病房内彻底阴下来。
  葛妙说:“是。首先你要不死,然后我们才可能会有以后。”
  殷莲从沙发上站起。她比葛妙高很多,站在葛妙面前是一座大山,挡住全部的去路。
  “为什么说,可能?”殷莲困惑,盯着葛妙的眼睛说,“我想和你有以后。”
  可惜葛妙对面站着的是殷莲。哪怕她盯着葛妙的眼睛都看不出葛妙现在的眼神复杂到纠结夹杂着渴望,渴望夹杂着害怕,害怕夹杂着痛苦,痛苦夹杂着欣喜……她也听不到葛妙脑袋里的那锅粥又开始‘咕嘟咕嘟’的煮起来了。
  “可是,可是,可是你是杀人犯啊……”连着三个‘可是’,葛妙的话越说越轻。
  殷莲再度困惑:“你是护士,你的工作是给别人送药;俞医生是医生,她的工作是给别人治病;我是杀人犯,我的工作是杀人。这不对吗?”
  ‘这能对吗?’葛妙反驳的话到嘴边又咽回去。她知道殷莲听不懂,她也知道殷莲的想法与正常人相当不同。
  措辞在葛妙心里排列组合千万遍,她说:“你说的话听起来是没错,但还是不对。”
  “怎么不对?”
  “杀人不对。”
  殷莲恍然:“哦,不能杀人。”
  葛妙点头:“对的,就算是工作要求,你也不能杀人。”
  “那我以后不杀了。”
  葛妙化身循循善诱的幼儿园老师,小朋友听懂道理以后她奉上夸赞:“对的,不杀人是好的。”
  殷莲小朋友确实需要老师的教导:“那我以前杀过人怎么办?”
  葛妙温温柔柔说:“你以前杀过人,你就要道歉,要认错,要去坐牢。”
  殷莲弯下腰,和葛妙平视,“那坐了牢,我们是不是就可以有以后了?”
  葛妙捏捏殷莲的鼻尖,真的把她当成好小好小的小朋友,“你要认真的认错。不是因为认错之后我们会有以后才去认错。你要真的知道自己以前做的事情是不对的,杀人是不对的,那样我们才会有以后。”
  殷莲抓住了她想听的重点,并开始确认:“只要我认真认错,我们就会有以后的。”
  葛妙愣了片刻的神。很快她就笑起来,无可奈何地说:“是的,你认真认错,我们会有以后的。”
  第45章 野人(上)
  凌荇感觉自己的身体里有一股气。
  这股气不知道从哪来,也不知道怎么来,总之她有记忆开始,这股气就和她相伴。气不是什么好气,总在她身体里横冲直撞,不遗余力地尝试把她的每一个器官撞烂。
  凌荇没有办法和它和睦相处。气在身体里撞,她打不到它,就用皮囊大发雷霆,乱叫乱闹。
  这几天凌荇身体里的气又在作祟。正巧卜甜前几天一声不吭的离开,她便借着这件事在病房里跳脚尖叫:“我不管!我就要见卜甜!”
  她跳的卖力,桌上摆着的物件都跟着震动。新来的女警和凌荇没有那么多话可说,她们记得卜甜的交代,喊来护士给凌荇扎镇静剂。
  凌荇在睡觉时做很多很多梦,乱糟糟的片段都是她以为自己早就忘记的琐事。她第一个妈妈给她买气球,抱她在怀里喊她“宝贝”。
  为什么说“第一个”呢?因为凌荇还有第二个妈妈,第三个妈妈……她在心里按着顺序给妈妈们编号。应该是编到第四号妈妈,那是最后一个妈妈。又好像是五,凌荇不记得了。到了后来,她也懒得给她们编号。每个妈妈都有相同的脸:开始是温柔的,后来无奈,最后恐惧。不同的五官流露同样的情绪,化成同一张脸。
  她们会在送走凌荇的时候哭,拉着凌荇的手说“妈妈对不起你”。从她们那里凌荇知道说“对不起”是最容易的,只要嘴皮掀一掀就好。这三个字能让她们把所有的错误都完结,让她们下一次继续犯同样的错误。
  所以她也喜欢说“对不起”。在犯错以后,在伤害殷莲以后,她很快就能道歉,下一次继续犯错,继续伤害。
  但是她最近做的梦不是妈妈们一次又一次的眼泪,她最近的梦有点好。
  梦里凌荇想起第二个妈妈最擅长做草莓乳酪布丁。她的家有一片小菜园,园子里种了一些草莓。草莓熟夏冬两季。第二个妈妈会在夏季时成熟的草莓摘下来熬浓浓的草莓酱,抹在她早餐的面包片上。冬季成熟的草莓,第二个妈妈把它们摘下来以后会用作草莓乳酪的装点。
  红红的草莓酱搭配奶白色的布丁,酸甜的味道融为一体,在嘴巴里有强烈的味道。凌荇很喜欢,拿着小小的银勺说这个布丁好漂亮,像流血的人。
  她真心实意地夸赞通常是得不到期待的回应的。这一回当然也是如此。第二个妈妈的笑容僵在脸上,说宝贝,这样比喻会吓到别人哦。
  为什么要管别人呢?凌荇不记得那年自己几岁,她从有记忆开始就不明白为什么所有人都让她在意‘别人’。别人的目光,别人的评价,别人的想法,别人到底是谁啊?和她凌荇有什么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