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她不是不小心从铁楼梯上掉下来的。有人推她的,有人把她推下来还给她系了皮带。”
  段岸跟着田醒春皱起的眉头,把自己的眉毛也皱起来。她的手指绕住衬衫领口,不明白为什么自己的问话把田醒春带回了事发当天。
  “田醒春,我在问你你看不见之前发生了什么事?如果你真的是遭受家暴,那么我也是可以帮你的。”
  “帮……我。”田醒春干燥的、起了死皮的嘴唇上下蠕动,她呆滞地重复段岸刚刚说的两个字,下一秒她坐着的铁椅子发出吱呀难听的摩擦过地面的声音,不等所有人有反应时,椅子已经轰然倒下。田醒春的上半身贴在办公桌上,双手抓住段岸的手。
  她抓得很用力,浑身都因为过度用力而颤抖。樊倩看到田醒春手上暴起一根根的青筋,段岸的手也被攥得通红。
  “帮帮我!警察叔叔!帮帮我!救救许节吧!我求求你了!她是我唯一的家人啊!没有她,我就再也没有家了!!”
  “田……田醒春……”樊倩看到段岸扭曲的脸和快要哭出来的眼泪,她忍着害怕,慌张地去拉田醒春的胳膊,“田醒春,你把断案姐姐捏痛了!你把她捏痛了!你松手!快松手呀!”
  田醒春低下头,她的额头贴到自己和段岸的手上,声音夹杂着淡淡的抽泣,“求你……救救许节……我看不见,我为什么看不见?我为什么看见的第一眼就是你,你的……遗体我接受不了,我接受不了!”
  “你不是说我们要组建一个属于自己的家吗?你走了,谁来给我一个家?”
  段岸的后背冒出一层汗,很快黏住她的衬衫。
  她今天白天和章立早一起见了被打伤的当事人,他被打破的额头已经好了,只有胳膊上留下一块看起来吓人的紫红淤青。
  段岸问他,伤有没有影响他的工作。他挠挠头,说现在也不痛不痒了,只要不碰就没事儿。不过刚挨一下子的时候疼的脑袋都发懵了,“那小子,嘿,真够劲儿!”
  他玩笑似的说着,好像完全没有把要回赔偿金的事情放在心上。
  而现在。
  现在段岸看着田醒春,痛哭流涕的田醒春,不到四十岁已经长出白头发的田醒春,干枯的失去生命力的田醒春——这才是应该被拯救的人,这才是她段岸做律师真正想要帮助的人啊!
  段岸跟着发抖的田醒春一起发抖,她的心底燃起一团火焰,一团名为正义和侠义的火焰,它熊熊燃烧着段岸的身体,让她仿佛置身于烈日之中。
  “我会帮你……”段岸口舌发干,“我一定会帮你。田醒春,不要哭了,不要哭了好吗?”
  田醒春抬起头来,她的头发已经随着刚才的突然的暴起变得凌乱。她透过挡在脸前的头发用一只眼睛看着段岸。
  这时的田醒春像是认出了段岸是谁,像是从刚才那场梦魇中短暂的醒来了。
  她松开段岸的手,站直说:“你刚才问我什么?”
  段岸仰着头看她,天花板上挂着的顶灯灯光刺着她的眼睛,“我问你,你看不见以前发生了什么?”
  田醒春说:“我不记得了。我的记性不好……”
  “你爸爸打你了吗?!”一直安静着像是被吓呆了的樊倩在这时出声。小姑娘声音尖细,插进对话里,“你爸爸是不是打你了?他一把揪住你的衣领,把你丢到墙上。你撞到脑袋以后就看不见了,对不对?”
  田醒春和段岸同时看向仰起脸来的樊倩。
  樊倩干巴巴地笑了一下,她看向段岸说:“我爸爸就是这么打我的。他打了我以后,我也看不见了,所以我想……”
  田醒春弯下腰把翻倒的椅子重新扶正。她没有坐下,低头看着樊倩说:“是,但是我不记得他为什么打我。我没有徒手从热锅里捞白菜。”
  办公室的门“嘭”一下打开。屋里三个人同时看向门口。袁仔一手握着门把手,一手握着门框,收到三个人六只眼睛齐刷刷的注目礼,浑然不觉尴尬地问:“没事儿吧?我刚听到好大一声动静,没出事儿吧?”
  段岸一口气提到嗓子眼儿,又重重掉下来。
  她合上电脑对樊倩和田醒春说,我们休息一会儿吧。
  第21章 8月23日(四)
  段岸站在满天星火锅店的招牌下,仰头看天上朦胧暗淡的月牙。她的鼻尖缠着一股土豆粉的鲜香味,那是汪蕊特意下厨给她们做的夜宵。
  段岸吃不下,站在店门口吹风。
  店里,汪蕊看着田醒春和樊倩借着一盏昏暗的灯光把土豆粉嗦得掷地有声。
  樊倩恨不能把整个脑袋都埋进碗里,露出的脑门儿上挂着大颗大颗的汗珠。汪蕊从桌边的纸巾盒里抽出一张纸巾给她擦擦汗。樊倩抬头,两颊被土豆粉塞得鼓鼓,对汪蕊弯着眼睛笑。
  樊倩的身体还没有痊愈,今天一日三餐都在店里解决。早上来她看见汪蕊给她准备的丰盛早饭,诚惶诚恐地恨不能跪下。汪蕊拉着她安抚了好一会儿,她才吭哧着说,要不然工资少发一点吧,不然这么蹭吃蹭喝也太不好了。
  汪蕊笑笑,没有拒绝。
  “慢点吃。吃完了早点休息。”已经夜里十点多,汪蕊记挂着女儿昨天就休息的晚,有心想让她早点睡。但段岸在门口听不见她的话,她只能叮嘱店里的两个‘孩子’。
  小孩子樊倩先应声:“好——”
  ‘大孩子’田醒春吃掉碗里最后一根土豆粉,筷子放到空碗上,说了声谢谢。
  一股凉风裹浓郁一些的土豆粉的味道扑到段岸的身上。
  她扭头,黯淡的月光勾出一大一小两个身影。小的那个牵着大的衣袖,从她的身边探头探脑地看过来。大的一派从容,问:“还继续吗?”
  段岸看过时间以后把手机放回裤子口袋,她说小樊回去休息,我们继续。
  樊倩摇摇头,又张张嘴。在对上段岸投来的询问的眼神后,樊倩的手指攥紧田醒春的衣袖。她把上身贴到田醒春身上,像一个很无助的小动物。
  但是她对段岸说:“断案姐姐再见。”
  ——
  满天星火锅店离樊倩住的地方不远。
  朦胧的月光替代坏掉的路灯,照出樊倩脚前一小片路。她一步步踩着,耳边是狗和蝉的叫声。她低着头,自己的影子有点儿细长,像是小时候听村里老人说过的鬼。
  鬼这种东西,黑乎乎的如影随形。无论是不是真实存在,一旦被想起来就再难丢到脑后。
  樊倩听到身后响起脚步声,汗毛根根竖起来。她埋头朝家走,脚步越来越快的同时,她想起那段她看不见的时候。
  樊倩看不见的时间其实不长。
  妈妈把奶奶碎了屏幕的手机塞到她手里以后,她哭着说妈妈我看不见了。起先妈以为她是害怕,后来发现她真看不见了——被梅菜腌透了的妈妈急得转了一圈,最后拉着她的手说妈知道了,你肯定是饿的,妈给你烙张梅干菜饼。
  妈妈做的梅干菜饼是一张比脸还大的圆。妈妈在饼里夹了许多肉,梅干菜反而成为配角。樊倩从来没有吃过肉这么多的梅干菜饼。那简直不能叫梅干菜饼,直接叫肉饼好了。
  她吃的满嘴满脸都是油,吃得头晕目眩。直到最后一口送进嘴里,她打饱嗝的同时顺出一口气来,樊倩才想到自己刚刚好像都忘记喘气。
  她吃完梅干菜饼以后使劲眨眨眼睛,隐隐约约看见妈妈的轮廓。
  “看见了吗?”妈妈在她眼前挥挥手。
  樊倩点点头,舌头舔着嘴上留下的梅干菜的味道。原来是饿的瞎了。好好吃的梅干菜饼,好想再吃一张。
  但是妈妈不给她时间停留了。
  她推着樊倩,连给她洗脸的时间都不留。她说快跑吧,不然一会儿你爸该醒了。
  妈妈站在大门口,对着她渐行渐远的单薄背影喃喃念叨。
  “跑出去,跑出去。”
  ——
  段岸和田醒春重新在办公室面对面坐下以后,段岸说了三句话。
  第一句是,我很想帮你。
  第二句是,但同时你也要帮我。
  第三句是,我要知道你所有的事情,不光是许节死的那天,还有你的过去,你和许节是怎么认识的,你们的家人在哪里。
  田醒春双手交握成拳放在办公桌上。这张办公桌和在警局的铁桌子不一样。田醒春不知道这桌子是什么材质,只知道它是黑色的,摸起来滑溜溜的,看着很贵,很高级。
  她在桌子的倒影里看见自己的眼睛,浑浊疲惫,呆滞的。
  田醒春很少照镜子,很少看自己。她挪开眼睛,看着段岸,这个一身高级整齐衬衫西装的年轻女人,她比自己还小十二岁,读过大学,有好的工作。
  田醒春舔了舔嘴唇,哑声问:“你吃过意大利面吗?”
  段岸正在等着田醒春表态,听到‘意大利面’时呆住,“意大利面?吃过啊。”
  “好吃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