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桂姨的人生其实也算不得平顺。
  她小时候家里穷,上头有一个姐姐,下面海有两个弟弟。小学没读完,桂姨就辍学去打工给家里赚钱。一开始在川市做流水线,大城市消费高,工资负担不起生活,她又换到骆县去给一个工厂做饭。那时候她十四岁,每天要扛比她还高的铁桶,切土豆白菜,一整天干下来,她的胳膊都痛的抬不起来。
  她十七岁,家里亲戚给她介绍了现在的老公。她老公比她大五岁,也在厂子里打工。她们谈了一年恋爱,桂姨就在双方家人和媒婆的劝说下,稀里糊涂结了婚。
  结婚以后,他们就搬到了阳县。她老公跑长途车,她在厂子里做流水线。他们攒钱买了房子,后来有了孩子。桂姨的日子从此也才算是安定下来。
  桂姨没读过几年书,但见过不少人。和她类似命运的女孩子更是数不胜数。
  她们有的人抽筋扒骨的脱离了厂子,真的过上了想象中的有钱人生活;有的人自暴自弃,混吃等死,最后连厂子里最简单的活儿都做不了;但更多的是和桂姨一样,按部就班的工作,到了岁数找个人结婚,生孩子养孩子,安稳的度过余生。
  桂姨认为她这样的日子是大多数人过的普通日子。
  桂姨握住段岸放在桌上的手,头低的像是被田醒春和许节的命运压垮,“小田这孩子命苦啊,命是真的苦。她的眼睛一直瞎着,好不容易好了,看见的第一眼不是别的,是许节的……许节的尸体!你说说,你们说说,这叫什么事儿啊?”
  段岸的头皮发紧,眼泪砸到胳膊上,激出一身的鸡皮疙瘩。
  她的身侧有一道低低的抽泣。那是樊倩在段岸边上抹着眼泪。
  许节长什么样子?
  当时太平间的警察催促着田醒春确认尸体的身份。
  许节被太阳晒得黑,很瘦,身上有很多皮带抽过留下的伤。但是她的眼睛很漂亮,瞳仁黑亮,只不过在看除了田醒春以外的人时眼神都是阴冷提防的。田醒春记得许节的脑袋左边有一点点凹进去,她说是小时候挨打撞到柜子磕的。
  这是不是许节?你不是认识许节吗?
  太平间的警察还握着掀开的白布,指着躺在警局太平间光秃秃铁板上的尸体问田醒春。
  铁板被白炽灯照着,反射出一道刺目的银光。田醒春站在太平间里才复明的眼睛还不能适应这么强烈的光线,她眯起眼睛来,无论如何都想不出这个牙白面孔,头颅凹陷的人为什么会被称呼为‘许节’。
  田醒春认不出来。
  警察说这是一起意外,一遍又一遍催着她确认尸体的身份。但田醒春真的看不出来这是许节。只是两个月没见,田醒春没有办法也完全不理解许节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最后田醒春只好去摸一摸尸体身上的衣服。扎手的粗糙面料,是这两个月以来她常常摸到的手感。
  她是许节。
  但她不是死于意外。
  但所有人都认为,她经受不住复明第一眼看到的是许节尸体而崩溃,说出了疯话。
  第37章 8月27日(四)
  三叶白色的风扇还在桂姨、段岸和樊倩的头顶上卖力旋转。没有人管它,它不会停止,也不知道停止。它送去风,无论是暖风还是凉风,它只顾着旋转。这是它与生俱来的唯一的能力,旋转。
  樊倩的抽泣声很快就消失了。
  她在家里练就的本领,哭也无声。眼泪像是没有人管的水龙头,只打开,不关闭。
  段岸的手搭在她瘦弱的肩上,樊倩转身把脸埋进她的怀里。
  桂姨不再叹气,她从客厅的茶几上拿来纸巾分给段岸,自己也不忘擦一擦脸上的泪。
  樊倩是最先开始哭的,也是最先停止落泪的。
  她从段岸怀里直起身体问桂姨:“如果是真的呢?桂姨,田醒春没有疯,她只是有点笨,她不会说谎啊。”
  桂姨的左手攥住握着纸巾的右手,她看了樊倩一眼,又去看段岸,眼睛里写了:‘她不知道?’四个字。
  段岸摸摸樊倩的脑袋,尴尬的笑笑:“她小,有些事儿没告诉她。”
  听到这句话,樊倩坐直了。她用手背擦了擦脸,说:“我是小,但我也不是傻。你们都想瞒着我,但我没瞎,我看得见。我看见田醒春为了许节的事情一天天坐在警局门口。你们都不知道,我刚认识田醒春的时候,不小心把那根皮带丢了,田醒春在垃圾场没日没夜的翻垃圾找皮带,她整整找了三天!三天啊!!”
  樊倩伸出三根手指,在半空使劲晃一晃,“阳县那么热!我人都要烤化了!她就是不走,就是要找那根破皮带!”
  樊倩听见自己在尖叫。她第一次发出尖叫竟然是为了田醒春。
  她呼哧呼哧喘着粗气。原来这么累,为一个人发声是这么累的事情,樊倩浑身都在发抖,三十五度的天气,她被身上的冷汗冰的手脚发凉。
  樊倩说:“我恨死那根皮带了,为什么非要找它。但田醒春说,有那根皮带才能找到杀许节的凶手,有那根皮带,她才能还许节清白。”
  皮带,许节。
  那是樊倩刚到阳县听到最多的两个词。她初来乍到的陌生、紧张、恐惧,全被这两个词夺走。田醒春的世界里只有皮带和许节,现在她让樊倩的世界里也只剩下皮带和许节。
  樊倩还在发抖。她才十三岁,她想不明白很多事情,但是她看得见很多事情。
  她看得见田醒春对许节的坚持,那种超乎常人的坚持换了樊倩她肯定做不到。她想不明白为什么没有人肯说一个真相。为什么桂姨明明这么心疼田醒春的遭遇,却始终不愿意告诉她当天到底发生了什么。
  “当天真的是许节不小心从楼梯上掉下去摔死了也好呀……你,你为什么不说呢?你越不说,田醒春越怀疑呀。”樊倩的嗓子在眼泪的压迫下变得格外尖细,她想起那天在飞宏商场田醒春给桂姨下跪哀求。现在樊倩也想学田醒春的样子求求桂姨了。
  “我有……我有难处。”桂姨的嘴巴张了又合,合了又张,这几个字像是有魔咒,让她不能发出声音。她很快又低声重复一遍:我有难处。
  “什么难处啊?”
  樊倩的刨根究底被桂姨响亮的手机铃声打断。
  桂姨慌忙站起来,险些撞到桌子腿。段岸用手挡了挡桌子,又牵住桂姨的胳膊,让桂姨可以走到客厅门口,她挂在门后的红色布袋边。
  桂姨的手机用一根塑料红绳拴在了布袋的提手上。她扯起红绳找到手机,接起电话。
  那头说话的声音很大,于是大家都听见电话里的人说:“桂芬,你在哪儿啊?老郑摔下去了,从楼梯上摔下去了!你快来医院吧,我瞅着人估计要不行了!”
  “啊?啊!”
  “你别‘啊,啊’的了,我还要通知其他人呢,你抓紧来吧!”
  电话被匆忙挂断了,桂姨把手机重新放回布袋里,拿起布袋准备走。
  段岸在听见电话那头第一句话时就已经站起来。见桂姨似乎忘了她们,着急忙慌地要走,段岸一时有些担心这个‘老郑’是不是桂姨的丈夫。
  她问:“桂姨,老郑是……?”
  桂姨开门的动作停下来,她说:“是组长。”
  “小段,我先去医院,改天,改天咱们再聊吧。”桂姨已经敞开大门,段岸牵着樊倩的手带着樊倩往门口走。
  樊倩和桂姨擦肩而过时,桂姨拍拍樊倩的肩,说:“姑娘,很多事情等你长大了就明白了。大人们有自己的难处啊。”
  樊倩没说话,段岸和桂姨道过别。
  两人沉默的走出逼仄的楼道,太阳晒到身上,樊倩这才感觉自己的身体渐渐回暖。她问段岸:“你为什么说你知道?”
  段岸本能回头。楼道黑漆漆的,桂姨还没有跟上来。她小声说:“我想诈她的。”
  樊倩没听明白‘诈’是哪一个字,她懵懵懂懂地理解:“你骗她。”
  段岸捂住樊倩的嘴巴,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她说我们先走,出去再说。
  太阳光很强,透过大树枝桠照到人的身上。它赶走风,卖力的烤干大地。樊倩抹掉额头上的汗,跟着段岸坐上公交车准备回火锅店。
  一上车,樊倩就问:“你为什么骗她?”
  问完以后,她觉得自己不礼貌又尖刻,赶忙补了一个软软的称呼:“段岸姐姐。”
  段岸挪了挪身体,为坐在外侧的樊倩挡住一点太阳的光热。她说:“我想帮田醒春问出事情的真相。骗人不好,但是不骗人用老办法的话,她不会说的。”
  “为什么?你怎么知道她不会说?”
  “她要是愿意说的话不是早就告诉田醒春了吗?所以我想着,这里头肯定是有什么隐情。”
  樊倩还是不明白:“那为什么要带我啊?”
  段岸其实是想利用樊倩的弱小让桂姨想起当年的田醒春和许节,以及她自己的孩子。但她觉得这话不好对小孩儿直说,于是她说:“我怕我说不好。还好带了你,你今天帮了很大的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