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距离他被银行收走、抵押债款的祖宅被拿去拍卖,只剩下不到8个小时。
  他再度回想起10天前,祖父在临去世时形如癫狂般拼命推搡着救护人员的手臂,挣扎着要从急救担架上爬下来的模样。
  那双苍老瘦削的手几乎像畸形的细树枝,紧紧攥住他的手臂:
  “庄园……这个宅子。”祖父的声音沙哑而可怖,喘得像破漏的风箱,“你不能……让它……落进除你以外任何人手中。”
  “向我发誓!向我发誓,欧德,你将会用你的生命守卫它,不允许任何人踏入这片土地,不允许这片土地上的哪怕一草一木流落出去——”
  “向我发誓!欧德!你将视它比你的信条更重要!比我更重要!如果你不这么做,你永远别来替我收尸!!”
  祖父的尖叫高亢凄厉,如同指甲狠狠刮擦在黑板上,令欧德即便只是在回忆,依旧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他不明白一贯温和睿智的祖父为什么会忽然癫狂;为什么在生命垂危时,宁可耽误急救的时机,也一定要他发誓保住主宅。
  难道主宅里有什么道格拉斯家不可让人知晓的古老罪证?不,如果是这样,祖父不会说什么“不允许这片土地上的哪怕一草一木流落出去”。
  难道祖宅下埋藏着当年二战时遗留下来的化学武器?
  欧德想不明白,但他清楚,祖父绝不可能无的放矢。即使他真想丢下那个已经空无一人的祖宅不管,但祖父既然能说出“如果不这么做,你永远别来替我收尸”这样的话威胁他,甚至逼迫他发誓将视保住祖宅比秉持自己信条更重要,那无论如何,他都必须保下祖宅。
  “呜——”右手边,办公室自带的开水间里传出热水沸腾的尖啸。时钟又“咔哒”向后翻了一页。
  ——时间不多了。
  他必须借到这笔贷款。
  钱宁是他唯一的机会。
  欧德这么想着,催眠自己忽略腰脊处传来的、如同折断般的疼痛感,重新坐直身体。
  祖父的遗体已经在太平间躺了十天,不能再等了。在这期间他什么办法都试过,甚至包括趁夜窃尸——但保管员始终坚守祖父的叮嘱,不允许他在没取回祖宅时,接回祖父的遗体。
  等到拍卖会结束,如果他没能成功赎回祖宅,他将彻底失去接回祖父遗体的机会——
  那是他唯一的亲人。
  欧德这么想着,胃部开始因情绪而微微绞痛,像有几个锡人小兵在里面拿细细的矛愤懑不平地戳他。
  他不明白祖父为什么会在去世前留下这样的叮嘱,但他不可能放任他在狭小的石隔间里腐烂融化,最后被倾倒进小镇的废弃处理坑中。
  “想配些点心吗?”钱宁终于从开水间的磨砂门后绕了出来,端着泡好的茶和一份刚从冰箱里拿出来、还冒着寒气的黑森林蛋糕放到欧德面前,走到欧德侧对面的牛皮沙发上一屁股坐下,“现在,让我们来谈谈彼此的近况吧。”
  钱宁摊了摊手:“我的现况就像你看到的这样,没什么好聊的。但我从校友会那儿听说,你最近的日子不太好过?”
  “我听说——你亲爱的祖父死了?就在十天前?哦……我可怜的朋友,这真是太让人伤心了。”
  “……”欧德绷紧了脸侧的虎爪骨,“承蒙关心。”
  他花了比想象中更大的力气才说服自己将目光从水晶摆件上移开(‘即使我能将这东西砸上这蠢货的脑袋又怎样呢?’他想,‘要么因为饥饿脱力被钱宁轻易反击,大加嘲笑,要么直接把自己送监牢里……指不定钱宁还会因这一砸幸运地涨个几点智商,毕竟他的起点实在太低了。’),转移到一旁的红茶和糕点上。
  因为手头拮据,这两天下来,他只吃了一小片从廉价超市里买来的临期法棍切片,现在忽见美食,胃自动自发地开始因为饥饿而痉挛。
  红茶的水面微微荡漾,映照出他现在的模样:
  身上的西装有些褶皱,优良的衣料因缺乏保养,反而更明显地展露出穿着者此时的落魄。
  明显恸哭过的红血丝固执地留在眼底,薄薄的下眼睑泛着淡淡的青黑,唇色几乎和脸色一样苍白。
  钱宁无疑被他这副模样所取悦,故作大方地将茶歇再次向他的方向推了推,满脸写着感同身受:
  “我记得你父母走得早,只剩下你和你的祖父相依为命。但现在,你的祖父也死了?然后整个道格拉斯家族的债务都落到了你这根独苗苗身上,洲际银行拿不到你的还款,只能把你家的祖宅拿去抵押拍卖?天哪。”
  钱宁感慨完后,向前倾了倾身:“纠正我——如果我理解错了。但你现在,是不是身无分文,甚至连可以住的地方都没有?”
  欧德实在没力气、也懒得跟钱宁斗这种低级的嘴。他强压下饥饿带来的眩晕,平静地用有些脱力的手端起黑森林:“你得知道,继续跟我聊这种家长里短的话题,你将会损失至少三亿八千万英镑的净利润。”
  “那还真是吓到我了!”钱宁嗤笑一声,“别虚张声势了。你还以为这是你在大学里呼朋引伴、左右逢源的那会儿?如果你能给我带来这样的利润,何必跑来向我借……”
  钱宁哂笑到一半,又因为过去欧德给他留下的深刻印象,难以避免地心生犹豫,“……你哪来的渠道?我以为那些在校内和你处得好的富家子弟,都在听闻你家的剧变后跟你断绝联系了?”
  “但谁会对实打实的投资说不?”欧德竭力让自己别表现得太狼吞虎咽,即使如此,黑森林依旧在很短的时间里被他清扫一空。
  “你有足够的资金,我有人脉。带上足够的资金去敲门,谁会将英镑拒之门外?然后你能得到你的巨额利润,我能得到……我想要的东西。这样不是很美妙吗?”
  “……”钱宁的目光划过几分惊疑不定,但好胜的心理很快驱使钱宁压下这点犹疑,再次露出讥讽的笑,“听起来的确很美妙,美妙的就像白日梦。”
  “为什么我们不回到现实呢?除了你祖父的死讯,我还从校友会那儿听到另一个重磅新闻——公务员选拔。”
  “教授曾说你是我们这一届最有可能爬上公务员体系的高位的学生——但我听说,你不知为什么缺席了最后的面试选拔?”
  钱宁的笑中带着些许恶意,靠近欧德:“所以……你现在不仅身无分文、居无定所,还没有工作?”
  他愉快地向后一靠沙发,手在旁边的雪茄盒上摸了摸,不过最终还是缩了回来,没打开烟盒:“那你现在有什么?除了这副灵活的口舌……哦,也许还有这张老天赏饭吃的脸。”
  钱宁的目光向下移动,落在欧德从进门后,就时不时不着痕迹地调整一下、或微微支撑的腰:“我猜对了吗?这是你腰部不幸‘受伤’的原因吗?”他刻意体贴地站起身,“也许我们应该对换个座位,你比我更需要柔软的坐垫?”
  欧德垂着眼睑,仿佛钱宁倾泻而来的恶言恶语只是一阵没什么存在感、也没有必要关注的风。
  他单手端着茶,另一手微曲着修长的手指,挑动茶勺在殷红澄透的茶水中缓缓转动:
  “你的兄长已经打通和美国军火大鳄‘史密斯’进行贸易的渠道了。”
  “……”钱宁脸上的笑骤然僵持住,眼角几不可查地抽搐了几下。
  办公室内静了数秒。
  某一刻,钱宁像是自我说服似的说:“你不可能知道这个。”
  “你在虚张声势。”
  “没错……不可能。大家都是要长期打交道的,谁会把这种商业机密透露给你?难道ta就不怕信誉受损?不怕被联起手排斥?”
  欧德神色平淡地继续搅动杯底的方糖:“你在质疑我的能力?”
  “……”钱宁倏然止声。
  那速度甚至比听欧德说“你老哥干了票大生意”时还快。
  这反应无疑透露出了点什么——比如即使对欧德倍加讥讽,钱宁实际上依旧对欧德的能力深信不疑。而意识到这一点,无疑让钱宁更加恼羞成怒。
  他豁然起身,双眼因恼怒而微微泛粉,胸膛因对兄长的仇视、对天赐良机的渴求,和对可能下错赌注、满盘皆输的恐惧而剧烈起伏。
  那双湛蓝的眼睛死死瞪着欧德,对欧德说、也像是在对自己说:
  “我不相信你。我们的关系从没好过。你现在一贫如洗,一无所有,你可能是被我的兄长收买派来陷害我的棋子!你以为你还是曾经那个众星所捧、高高在上,想要什么就得到什么的风云人物吗?嗯?不!!”
  钱宁简直在嘶吼了,扯得脖颈发红,青筋隆起:“你现在就是一只蝼蚁、一粒灰尘,一个无名小——”
  “啪嚓——”
  身侧的玻璃窗冷不丁被硬物暴力撞破,清脆的破裂声突兀响起。
  原本还在装作平静的欧德错愕抬头,恰好对上钱宁受惊而茫然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