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等他终于倒上床时,窗外响起夜枭的叫声,一声应着一声。
  他面朝上躺着,抬起手臂压着额头,浅薄的水汽打湿了眼睫,但他心里其实没有任何委屈,只有平静。
  一团火在他胸口安静的、冷冽地燃烧着,那是他的愤怒。
  他在发着低烧。但他知道,他会活过今晚。明天早晨,他会和晨光一起醒来。
  然后他会下去吃饭,吃很多,补上今晚错过的份,然后他会带着充足的精神,去踹碎任何想要终结他性命的狗屎命运。
  强大而难以战胜的敌人尸体正在他床脚边的地面上躺着。不论接下来他还要面对什么,下一具将要躺在地上变得冰冷的的尸体,都不会是他的。
  绝不会是他的。
  欧德缓缓闭上了眼睛,放任自己坠入黑沉的睡眠……
  *
  他又做梦了。
  梦中他正身穿一袭满是冰锥状宝石的礼服,懒散地撑着下颌坐在一张长礼桌前,周围拥挤着同样打扮华美、风格迥异的男男女女。
  他的心情很好,一口接一口的往嘴里塞各种美食,炸得酥嫩的烤兔腿、炖得香稠的土豆时蔬烩、味道鲜嫩的蘑菇炖肉汤,还有甜甜的手指饼干,咬起来就像骨头一样嘎嘣脆。
  腿部的隐隐作痛渐渐消解了,饥饿也被逐渐赶走。忽然,一旁挤来一具裹挟着雪茄香气的身体。
  他回头就看见浮士德头发凌乱、喘着粗气挤开他身边的女士,在他旁边一屁股坐下:“我真……这里的人是都听不懂拒绝吗?我说了,‘我不想跳舞,我有爱人’,他们就差把腿缠我身上!”
  “你从没跟我说过你的爱人是谁。”梦里的他缀饮了一口殷红如血的葡萄酒,因那甘甜浓厚的味道发出一声享受的叹息,“是——”
  “伊娃?”浮士德跟随他暗示的目光,将视线投向舞池中央,正揽着一个看起来文质彬彬的男人跳舞的俄罗斯女人,脸都嫌恶得皱起来了,“她才不是——看看她,瞧见正和她跳舞的那个眼镜仔没?那是她的丈夫。”
  “——我说的‘丈夫’,是指在他们自己国家领过结婚证,可以合法互相继承遗产的的那种。你就没想过伊娃那个看起来就是个工作狂的冰疙瘩,为什么每天下班铃一打,就准时往外走,比谁都积极?家里有人热好了饭在等她呢。”
  浮士德眼睁睁看着舞池里,个子更为高挑的女人面不改色地将手往下滑,沿着丈夫比她还瘦韧的腰往下滑,露出一个看到脏东西了似的绝望表情:“早晚我得把禁止员工当上司的面亲热这条写进规章制度里……”
  浮士德只管大发牢骚,欧德只管大吃特吃。
  宴席上的所有餐点都美味到极致了,欧德得说这是他吃过最享受的一餐,他甚至产生一种干涸的胃袋在肉汁的滋润下渐渐舒展、原本不知为何格外疲惫的身体都变得轻盈的感觉。
  唯一让他苦恼的问题是,这烤兔腿确实太大了,大到他感觉自己的嘴都快张脱臼了;土豆时蔬烩不知为什么总是往碗下滴,明明他已经很小心了;这肉汤里的蘑菇鲜美是很鲜美,但不知道为什么特别容易碎,他个人其实更喜欢吃带点儿嚼劲的。还有手指饼干……
  手指饼干……
  “嘎嘣。嘎嘣。”
  周围悠扬的乐曲骤然一静,那饼干的咀嚼声格外清晰地传入他的耳朵:“嘎嘣。嘎嘣。”
  是利齿将骨骼咬断、碾碎的声音。
  “……”欧德猛地打了一个寒颤,从梦中惊醒过来,就觉自己双手、前胸、脸颊一片粘稠湿润。
  僵硬地低下头,他看到自己不知何时,竟站到了床尾,原本停放着怪物尸体的地方空荡一片,只剩下几段白森森的、沾着血的脊椎骨。
  半凝固的黏血仍在一滴滴从他的下巴、手上向下砸落,砸落在他苍白的脚背上,溅飞在他不知何时松散了包扎的小腿上。
  他的小腿光洁如新,仿佛从未受过伤。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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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评论呢??我的评论呢?惊慌失措左右翻找.jpg
  第6章 我从未如此遗憾过。……
  “哗啦——”
  狭小的浴室中,莲蓬头将冰冷的水砸向欧德。
  他单手撑着墙壁,微微弓着后背,衣服被淋得透湿黏在身上,身体随着又深又重的呼吸起伏。几秒后——
  “呕!!”欧德终于压不住强烈的反呕欲,猛地扑到洗手池边不断作呕,好像想借此将所有被他吞入胃中的骨血呕出来。
  “啪嗒、啪嗒。”混杂着浅淡血色的水从深褐红色的发丝坠落,砸在雪白的洗手池池面上。
  欧德抬手开了水龙头,将头埋在水柱下。几个问题沉重地鞭挞在他心上:
  为什么我会梦游去吃那种东西?为什么我会觉得怪物的尸体好吃?为什么我的伤消失了,身体好像充满了力量?
  这是人类该有的反应吗?
  他……还是人类吗?
  他忽然想到基地里,俄罗斯女人说的那句“还算是个人类吧”,突然生出懊悔——当时他怎么就没跟着她去实验室进一步检查呢?
  怪物的血肉味在口腔中蔓延。他的口水不受控制地分泌,活像刚饮了血的吸血鬼。
  欧德的脸上露出厌恶的表情,一方面是因为这种跟人类天性完全背离的反应令他感到十分恶心,完全与他的道德观冲突;另一方面,他不喜欢不可控,更别提失控的是自己的身体。像他这种就算受了重伤,都要把事情方方面面全安置好才能安心睡觉的控制狂,根本忍受不了一点。
  他甚至会产生一种过激的幻觉,好像自己的身体里有什么陌生的怪物正要钻出来,将他取而代之——
  好吧,欧德。这就属于被害妄想、偏执狂了。欧德在心里对自己说。
  他双手撑住洗脸池边缘,闭着眼,任水流裹挟自己。流水带走了头脑的温度,也带走了繁杂的情绪。
  他冷静地想:不管怎么样,后面有机会一定要去趟gorcc,确认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在那之前,决不能轻易吃任何怪东西了——谁知道那东西上有多少病毒细菌?更糟一点,万一把他也变成丑鱼头呢??
  欧德在流水下一个激灵,溅起水花一响。恰好掩盖了外间破漏的窗户处,传来的玻璃被碾碎的细微响动。
  夜色中,无数颗南瓜马车大小的玻璃珠逐渐漂浮向豁洞的窗口,在月光下折射着怪异的光。
  那是一双双眼睛,属于深潜者大军。这些鱼头人身的怪物们循着同类血肉的气息,一路寻找到这里,知晓同类被杀而产生的憎怒令它们的鱼眼变得赤红,打头的那一个将瘦长的手掌缓缓探上破裂的窗台——
  “咚咚咚。”
  一阵礼貌的敲门声忽然不轻不重地响起。
  聚集在前排的深潜者们猛地抬头,紧跟着下一秒,整支深潜者大军就像见到猫的鼠潮般迅速褪去,在夜色中逃窜也似地涌向南面的海湾。
  “咚咚咚。”
  敲门声又响了一次,这回稍微加重了一些,钻入刚好调整完情绪,直起身拿浴巾擦头的欧德耳中。
  “……?”谁会在这时候敲门?难道是之前晚餐没送成,侍应又来送第二次吗?
  欧德疑惑又有些警惕地顿住动作:“谁?”
  “住在你楼上的房客。”门外响起一道彬彬有礼的男士声音。
  但欧德抬头看看天花板:楼上?
  他住214,他楼上不就是……白天那个嫌浴缸不干净嫌床不软的豌豆公主?
  哦,不对。现在看来应该是豌豆王子。
  这个门欧德顿时就不想开了,他重新擦起头发,单手把浴袍的系带解了,脱下丢进脏衣筐里:“抱歉先生,我睡了。有什么问题您可以向老——”
  “咔哒。”一声手枪上膛的声音清晰地在门外响起。
  314说:“恳请您。我不希望局面变得太难看。”
  “…………”欧德顿住。
  凌晨三点,带枪来敲陌生人的房门,怎么看都来意不善。
  欧德摸向腰间的枪,衡量了下把它当板砖用、跟子弹比速度的可能性,最终扯下一条干净浴巾,系在腰间,就这么半湿着身体,赤足走回外间。
  他没做任何遮掩——被动不如主动,他打算干脆借这次机会,试一试所谓的魅力值究竟能否人类身上奏效。
  如果对方心怀不轨,那么即便造成浮士德所说的“精神污染”,他也只是正当防卫,而如果对方没有杀他的意思……没有杀他的意思,为什么要半夜拿枪逼他开门?
  欧德又调了一下腰间的浴巾,半露出清峻的胯骨,而后推开那些挡着门的家具,“咔哒”打开房门:“先生——”
  一股冷泉与金属的凌冽气息扑面而来,带着冰棱似的寒意和锋锐。
  欧德有些错愕地顿住了,瞪视面前明显刚喷过香水,穿着深色经典三件套的男士。
  对方胸前口袋里的巾帕一定是出门前特意调整过的,否则不可能在胸前口袋里放了一天,形状还那么挺括。侧口袋的金表链露出的长短恰到好处,领带夹没有任何一点歪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