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这黑暗中唯一可见的,是一张俄裔女人的脸,而他的手正举着一把亮着金纹的手枪,枪口抵着名为伊娃的金发女人的眉心。
  他看不见伊娃的身躯,对方的身躯藏没在黑暗中。他只能看见伊娃那双冷漠的眼睛泛着红,以强压着情绪的冷静声音说:“开枪。在我彻底失去理智前。”
  “乓!”
  第一声枪声响起,火光后倒下的是眉心间多了一个黑洞的伊娃。
  “乓!”
  第二声枪声响起,火光后倒下的是半张脸流淌着灰色浆液的埃及佬。
  “乓!乓!乓!”
  枪声越来越快,倒在他面前的身影不断切换,有他见过的,有他没见过的,有狰狞的怪物,有向他闭上双眼引颈就戮的军人。
  尸体在他膝盖前堆积成山,将他高高托起,他甚至在其中辨认出几具残缺的尸体属于萝拉——还穿着校服的萝拉,长大后穿着白大褂的萝拉……
  而后某一瞬,这些叫他想像被烫到了一样丢开枪的尸体骤然不见。
  他出现在gorcc上方那座教堂中,只是教堂已经被夷为平地,浓黑的焦烟滚滚冲天,浮士德就坐在那废墟中,仰头看着远方云层中透下的晨曦:
  “你知道一直以来我都把所有的精力、金钱砸在研究时间上,我尝试达成一种效果——使用炼金术,再加上自愿的献祭,也许在某一瞬,人类可以从神明手中夺走时间的控制权,哪怕只有一瞬。”
  “不过这辈子看起来我是没机会试用这个了。给你吧。”
  浮士德随手将一张卷轴丢向欧德,看向越来越明亮的晨曦喃喃:“天知道这会儿多适合抽一根雪茄啊……你小子。”
  浮士德转过头,懒洋洋地冲着欧德点了点,“给老子赢。听见没有?然后给老子坟上堆一座一辈子都抽不完的雪茄山。要蒙特克里斯托的,我只抽蒙特克里斯托的……”
  阳光落在浮士德身上,他化作一捧飞尘,纷纷扬扬地消散在废墟之上了。
  欧德和梦中的自己一同颤抖起来,梦中自己内心流淌的痛苦、愤怒、憎恶、不甘……好像跨越了时间与记忆的屏障,一路烫进他的心脏。
  他几乎和梦中的自己一同哆嗦着手,粗暴又轻柔地扯开卷轴上的系带,以想要将符文烙进灵魂的力度瞪视着面前的纸张。
  “当……”
  最后一声钟声响起,骤然将欧德从过往拽回现实。
  现实也是一片兵荒马乱,尖叫与生命在他眼前一并流逝,血泊在教堂的地面上蔓延。卡文迪许仍丝毫不退让地牢牢抓住他的手腕,挡在他面前。
  欧德却忽然不那么急躁了,他已经想好了接下来他要做什么——爬上教堂的钟楼,利用那个小牙仙说的时钟回溯时间。
  这里的所有人都不会死,他膝盖下的尸山不会再升高。因此再逗留一会也没有关系:
  “那我和你又有什么关系呢?第一次见面就想杀死我的卡文迪许先生?如果真想不通,那就当做是我见不得人在我面前死吧。”
  “……”卡文迪许的唇掀动了一下,想说你这样,还总是自称自己道德水平有限?但他顿了一下,又将这句除了情绪没有功能价值的话咽了回去:“你自己难道不包括在‘人’当中?”
  “你知道吗,你和小王子也不一样。小王子只有一朵玫瑰,你却有成千上万朵玫瑰值得你去拼命,哪怕是那些路边偶然遇到的,素昧平生的。你愿意为那么多玫瑰做这么多,却不愿为自己着想哪怕一点?”
  “……”欧德挂起了微笑,反向卡文迪许逼近了一步。
  这家伙的确够惹他上火的,恰好适合他倒出所有因回忆而生出的恶毒:“你知道吗?如果你想把独占欲伪装成关心来阻拦我,那你就错了。”
  他的唇几乎贴着卡文迪许的侧脸,一字一字地轻声说:“会阻拦我的爱我不要,我要的是……哪怕我浑身的骨头都碎了、含着血、掺在呼吸里;哪怕我自己都软弱了,但那个人知道清醒的我想要什么,依然会把我送上我要走的道路。”
  欧德微微后退,看着卡文迪许那双没有焦距、似乎只是静静倒映着一切的双眼:“我要的不是飞行员,是毒蛇。所以不管你粉饰成什么,别挡在我的路上。”
  “……”卡文迪许垂下视线,看向抵住他小腹的冰冷枪口,“这是我的枪。”
  “那你正好可以选择了。”欧德轻柔地说,“要做我的敌人吗?还是我的毒蛇呢?”
  “……”
  抓住欧德的手几不可查地动了一下,又是几秒的沉默。而后某刻,卡文迪许忽地微微加重手上的力道:“那你会保护你的毒蛇吗?”
  卡文迪许没管抵在小腹的枪口,主动将距离重新拉近,低声说:“这绝不是神明希望看到的。也许还会有其他神明想将我从你身边赶走。如果有人想像飞行员那样赶走围绕在小王子身边的毒蛇,你会保护它吗?”
  欧德盯着卡文迪许看了须臾:“会的。我会。”
  半分钟后,教堂钟楼。
  欧德以最快的速度确认完需要赶到的时间地点,就直接赶向钟塔顶层:“一共有两个怪物,波及平民的战斗是从港口晾鱼场那儿开始的。你看见沙滩上那个会计的手表了吗?停在九点整,我们那会儿应该还在海底——”
  “——恰好从大衮的巢穴里出来。好消息,你不用再打一遍大衮了。”
  卡文迪许步履稳健地跟在欧德身后踏上最后一层台阶,随后侧过脸听了一会,也不知道听到了什么,满意地微微颔首,才“啪”地一下轻拍开欧德在时钟边扒拉的手:“这不是猫罐头。你要把里面的结晶拽断了。”
  “……”欧德的舌头抵了一下腮帮,忍耐地说,“你能快点吗?”
  “我可以。但……”卡文迪许在某位小王子准备暴起虐蛇前及时结束大喘气,“我以为你一开始想赶来教堂,就是为了查看这个时钟的使用记录?”
  卡文迪许轻扣了两下钟表底板,一行血字立即在时钟顶部浮现:“我——”
  卡文迪许的声音忽然卡住了,脸色差得像在扮演青蛇。
  相比之下,欧德只是抬头扫了一眼从三米高的钟表顶部,一路写到底部的自己的名字,就继续催促:“快点,这没什么好看的。逆转了很多次,能猜到。”
  他最近没少做梦,看着那些千姿百态的尸体,就能肯定这时钟在过去应当和他结下过很深的不解之缘。
  卡文迪许欲言又止,止又欲言,好在手上的动作没耽搁,不然欧德非得一脚把他踹下塔楼不可:“我能问问……这位小王子为什么这么能死吗?看起来他根本不需要毒蛇的帮助——”就能死出很多花样。
  “也许你更应该问问这宇宙的生物多样性怎么这么丰富。”欧德晃悠到时钟边新漆的石墙边,皱着眉摸了摸一尘不染的新漆层,“这里是不是有刻z——”
  时间飞逝。
  欧德后半个没说出口的字被拉成一线,直到他骤然撞进3个小时前,他刚从海沟里游出来的身体:‘……字。’
  ‘什么?’卡文迪许解开系在自己手腕上的海草,向前盲摸了一下,‘你在哪?’
  欧德在心里骂了一百遍该快的时候不快,该慢的时候不慢的毒蛇先生,伸手不是很温柔地抓住卡文迪许:‘去晾鱼场。快!’
  ·
  9:00a.m,晾鱼场边的流浪者安置所门口。
  “行了!你们这一家三口的……小孩儿在这儿赖着不走也就算了,喊大人来,大人也跟着赖算什么?这安置所是给流浪者准备的,又不是给你们准备的。”
  洗完澡,换了一套干净衣服的警长哈欠连天,推着萝拉一家往外赶:“赶紧回家吧!啊。我们忙着呢——密林大火的原因还没查明白,学校紧跟着又塌方了。幸好不严重,学生没事——诶,还有啊,最近别往教堂跑,那边……你们在听吗?!”
  萝拉一家三口互相搀扶着,都红着眼睛,神色发木。
  跨出门槛时,在安置所里一直闷声不吭了十来个小时的萝拉终于压抑不住,嘶哑地喊了一声,一下抱住父母大哭出声:“我想长大!!为什么我这么弱小?!我想有力量……我想学医,我想救下那个疯子!但我一件想做的事都做不到!!我——”
  母亲紧紧抱住萝拉,将萝拉因无能为力而撕心裂肺的哭喊闷在怀里:“你会去学医的。我会想办法……办法总是比想得多,我保证。”
  “听着,”萝拉母亲看向丈夫,“我记得瑞德医生和你关系不错?为什么不能请他在闲余的时间来我们的农庄做家庭教师?我确定我们能支付给他一份让他满意的薪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