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我在萧玠如泣如诉的乐声里席地而坐,在一个他抬头就能看到我的位置,换上他赐给我的琵琶轸子,拨动弦声。
  这时我听到万树梨花的簌簌之音,在月下,像一颗心动。
  萧玠与我四目相望时,悲凉之雾遍被华林。我想我已经听到了这支曲子的尾声。
  ***
  萧玠并不是任性取闹之人,早在他下舆前,便冷静告诉贴身内侍阿子:我想自己走走,你们不要着急,亥时之前我一定回来,还要吃药。
  阿子新入东宫不久,比萧玠还要再小一岁,主意拿不准,萧玠已经走了。不过太子素来言而有信,踩着戌时的尾巴归来。
  阿子先接琵琶,又捧姜汤,萧玠接碗时却问:今天听你咳嗽了,没有多加件衣裳?
  阿子忙说:不妨事,奴婢夜里多加被子。
  萧玠从案边坐下,姜汤只吃了一小半,明天太医署来送药,记得提一句,只说我要的。
  他见阿子怔愣,笑了笑:这是老规矩,你来不久,不知道。宫中药价不低,你们的分例银子又有限,若生几日的病,只怕饭都没得吃。跟我的就你们二三人,但凡头疼脑热的小毛病,只报我要吃药就好。反正我是镇日吃药。
  阿子低低应一声。
  萧玠端起汤药,突然问道:教坊里有没有琵琶弹得好的?
  他自觉这话问得不对,又改道:谁琵琶弹得最好?
  阿子想了想,听说有几个前朝就留下的琵琶手,还得过从前天子的夸赞。只是陛下不爱女乐,也没怎么演过。
  萧玠问:年纪老大吗?
  阿子笑道:年纪太轻,技艺也不见得精纯呢。
  萧玠点点头,继续吃药。
  阿子试探道:殿下是遇到什么人吗?
  萧玠笑道:我遇到一把很好的琵琶。
  阿子不明所以,正要再问,突然听得外头人声脚步声乱作一团,忙出门去看,正有侍从赶进来,喘着粗气道:有人策马夜闯行宫,还带剑披甲,只是他有东宫鱼符,臣等不敢轻易伤他,特来请示殿下
  阿子看到,太子听见鱼符二字时双眼骤然点亮。他将没吃完的药碗丢开,声音急切道:是小郑将军。快迎他进来,备点热汤吃食,问问厨房还有没有樱桃煎?
  第3章
  奉皇十五年的残月下,萧恒两鬓如染月华。
  如果刚从玉升年尾声的故事过来,没有一个人不会惊讶。十六年时光在他身上的痕迹如同六十年。他本该青壮的身躯过早出现了衰朽迹象,和他那口已生锈痕的环首刀一样,很难打磨如新。
  秋童走进来时萧恒还在批折子。他晓得近来朝上的争议。萧恒意图改革军械军制,当即受到一众世家反对。军械的油水太丰厚,牵一发动全身,世家不肯放弃这块肥肉。而萧恒有意对硝石矿作业的改革更是触及世家的根基这是火药作业的源头,大多垄断于地方豪族手里。
  萧恒要革新火器,首当其冲就是硝石矿的源头问题。收拢矿产阻力重重,更别提他同时要开设新的国有矿业。这本是无可厚非之事,但地方勘探出的硝石矿地点十分敏感。
  大梁天然硝石产量不多,现有的矿洞出矿量逐年减少。而新探的地点无疑解此燃煤之急。
  这是目前储量最丰、范围最广的一处,位于兴洲的一处山地。此山洞穴颇多,每洞天然硝石产量是寻常的四倍不止。
  但棘手之处在于,此山名唤万凤山,是梁高皇帝祖坟地的初址。
  萧恒要于万凤山开矿,当即引起轩然大波。哪怕高皇帝登基后便将祖坟迁入阳陵,万凤山依旧作为龙兴之地受人膜拜。
  为首反对的正是夏秋声。
  此系龙脉,更是国脉。岂能因一时小利而犯此大业。陛下若一意孤行,臣忧虑天命不长。
  这就是夏秋声当堂抗驳的进言。
  但如果放弃万凤山的硝矿,再探得适宜矿穴不知是何年月,更别说火器改革和军备精进了。
  这件事上,萧恒完全位于舆论的下风,尤其在他禁足夏秋声、皇太子当廷顶撞之后。
  但这些乱子,他并不希望萧玠牵涉。
  萧玠避去行宫,也暂离朝堂风波,这件事利大于弊。
  折子已经批了一摞高,秋童瞧一眼时辰,不敢多劝,只道:行宫那边的消息来了。
  萧恒这才停笔,问:今日药吃了?
  吃了。只是殿下又要了一副治风寒的方子。
  萧恒撂下笔,抄回来没有?
  秋童从袖中取出药方双手奉上,萧恒接过看了一会,神情有寸许舒松,估摸又给别人抓药了。
  秋童思索:奴婢要么去太医署提醒一句。
  萧恒笑笑:由他吧,阿玠有这份心,是好事。
  又絮絮问道:今日下朝晚些,我回来他就走了,东西都带全了吗?他平日里的药都是阿双分包在匣子里,那套药具也得拿着,一会瞧瞧试毒石有没有带,没带快些给他送去。也不知道住多久,夏衣若是没带也给他捎一套,薄一些的冬衣也带着,再下雨,天又要冷。那边离宫外的点心铺子也近了,你交待他身边人,少叫他吃甜的。今日还咳不咳了?
  秋童一一答了,陛下放心,东西一应齐全,连信筒都带去了。
  萧恒静一会,道:还在给南边写信。
  秋童涩声道:是,八年不辍。
  他有些不忍,叹道:八年了,南边没有一封回信。殿下到底是大公的骨肉,大公他
  他连萧玠也一起怨恨吗?
  秋童发觉失言,忙去瞧萧恒神情。却见萧恒仍静静坐着,表情似乎殊无变化。
  秋童忙岔开话,奉上一道奏折,东宫递过来一封折子,看样是殿下离宫前写的。
  萧恒接过看了,说:阿玠想在行宫新辟一座光明祠。不用修建,只要一间旧厢房,摆上东西就好。
  秋童疑道:既不用兴修,这主意殿下自己拿就好了,又何必?
  萧恒道:他想叫我知道。
  秋童默然片刻,又道:只是殿下请示到陛下跟前,这件事就要录事。殿下要供奉造像,也瞒不过礼部那边去。朝中对殿下信奉光明宗一直颇多非议
  萧恒冷声打断:要清算太子尚轮不到他们。
  秋童连忙应是。
  萧恒看向纸上字迹,萧玠没有摹李寒的帖,学的是秦灼的行书。但秦灼从来没留过什么帖子。
  萧恒看了一会,说:告诉礼部,准许皇太子造像,铜像不要太大,一应用具也不要奢靡,能供奉香火就好。他祠堂所用,从我自己的用度里扣。再原话知会夏秋声,他若念着半点师生情分,就别拿这事做文章。
  秋童不料他答应爽快,劝道:前朝对殿下的身世一直非议颇多,若真叫人看出马脚
  八年了。萧恒道,孩子就是想存个念想。
  秋童鼻子一酸,哎,奴婢这就去吩咐。
  他刚要退步出殿,便有龙武卫冲入殿中,抱拳跪倒,陛下,行宫出事了。
  萧恒霍地站起来,太子怎么样?
  前来的是如今的龙武卫将军尉迟松。自从秦灼去后,萧恒便空置龙武卫大将军一职,如今龙武正是由他统调。
  尉迟松忙道:陛下安心,太子殿下无恙。是游骑将军郑绥夜闯行宫,已经叫殿下按下了。郑绥已经奉旨料理军机,如今无诏赶回
  不是无诏。萧恒道,他通禀过我,我应允了。太子既然将人领了就罢了。给他家里报个平安,叫杨夫人安心。
  一场闯宫祸患弭于无形,尉迟松躬身退下,合上殿门。
  旁人不清楚,秋童御前服侍,自然心知肚明,郑绥将军到底年轻,不等陛下批准就赶了回来,交待他的又是那样重的事
  萧恒道:他是阿玠的伴读,他阿耶刚走那几年,多亏郑郎日夜陪着。这次敢担杀头的干系跑回来,怕是听了阿玠出宫的风声,还以为我要把他怎么着。
  秋童瞧他神色,倒不像不豫,便道:郑郎又是郑素将军的长子,郑氏以后的家主,陛下当日选他做东宫伴读,不就是指着殿下能有个臂膀吗。既然是小事,不若给他个恩典,轻拿轻放也就是了。
  军机无小事,明日叫他进宫一趟。萧恒叹道,他这样待阿玠,我要多谢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