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萧玠气息渐渐平定,是我失了分寸。
  门外有人传禀,阿子便出去交涉,再进来已是喜笑颜开,双手持一封书信,故意卖关子:殿下猜猜,是谁的消息?
  萧玠隐约瞧见信封上字迹,心中一紧,是小郑?
  阿子奉上书信,千真万确!殿下日也望夜也望,消息总算到了。
  萧玠接信在手,信不厚,拆开一看不过薄薄两页。他舍不得一下子读完,便一个字一个字地看,看到最后终于长出口气笑起来:苍天保佑,一切安好!前线打了几场胜仗,只是没料到他的消息比军报还快。
  阿子笑道:听说小郑将军着人快马加鞭送的信,连驿马都要输一程呢。
  萧玠握紧信笺,心中却怦怦直跳。
  郑绥说,他是跟冠军大将军郑素去崤北料理暴乱。家里渐暖了,却不知北边怎么样雪化了吗,河水还上冻吗,他们日常盥洗有热水吗?上次偷偷跑回来,郑将军有没有责打他?若是挨了打,有没有好好服药?虽打了胜仗,又有没有受伤?
  他收不到信心焦,如今书信在手,却没的心乱如麻。还是阿子提醒:殿下要不要给小郑将军回信?
  萧玠忙道:你帮我找纸笔,信笺要之前作的梨花笺,那个味道好闻。
  取了纸笔在手,写下游骑将军郑绥几个字,又觉得不妥,重拟作小郑。写了几笔复批掉取一张新的,落笔是绥郎亲启。
  这几个字写下,萧玠突然有些发烧,梦中情形似乎又在眼前,郑绥气息和声音就在耳边,像指腹一样擦过脸颊,正低低唤他:殿下。
  萧玠只觉浑身热得没气力,气都喘不顺,有一把火从小腹烧着。
  很古怪,像生病。
  萧玠匆匆将书页一掩,对阿子道:我有些困,你先出去,帮我把门带上。
  房门一关,萧玠连鞋袜都来不及脱,便拉了被子蒙头卧倒。窗外一阵风紧,吹得枝叶簌簌急响,被底呼吸声逐渐加急,两页信纸也从他袍角滑落在地,湿皱得像团落叶。
  被底蜷缩着,突然间,门被自外打开,有人叫着他走进来。
  ***
  我走进西暖阁的瞬间就听到萧玠的一声低叫。
  我心中一惊,忙加快脚步上前,却见榻上被子蜷成一团,有人从被底问:谁?
  声音有些哑,听着像哭过。
  我忙道:殿下,是臣,教坊司沈娑婆。
  半晌,方闻萧玠在被底说:沈郎,你干什么?
  我有些奇怪,道:何判官见殿下脸色不好,要臣送一些滋补的进贡,请殿下大人大量。他近日有所冲撞,殿下切莫怪罪。
  萧玠整个人裹在被子,好一会才出一声:我知道了,我没有放在心上,我不太舒服,沈郎你你自便吧。
  我应一声,视线落在地上,瞧见两张团皱的信笺。
  我那时尚不知这是飞白雏形的书法,只晓得字迹好看,墨痕已被打湿,渐渐洇开。
  那一句写道,臣绥谨问皇太子殿下玉体安健否。
  我只觉掌中黏得厉害,突然想起那日芙蓉池中萧玠的情态,有些恍然。
  皇帝的独子,当朝的储君,大梁国祚唯一的继承人。
  恐怕是个龙阳。
  萧玠像突然想起什么,猛地掀开被子,将那两页信纸夺在手里。
  我瞧着他微汗的鬓角和通红的脸颊,不知怎么跑出一句:小郑将军是向殿下回禀婚期吗?毕竟他是殿下的伴读,他的婚礼,殿下应当下降的。
  我眼看萧玠的脸色一瞬间由红转白。
  他收拢五指,垂脸低声道:我知道的。接着,又几不可闻地轻轻重复道:我知道的。
  何仙丘的话已带到,我也没有逗留的借口,就此施礼告辞。推门而出时萧玠已缓缓躺回榻上,面向墙壁,蜷缩起来抱住自己。
  他似乎有些冷。
  这念头从我脑中一闪而过,正如方才脱口而出的恶劣疑问。我逾了不该逾的矩。这一切都先于我的意识油然而生。
  我本就是一个恶劣之人。
  第15章
  阿子只觉萧玠今日有些不对。确切说,是在沈娑婆离去之后。
  他踩着沈娑婆的脚步进门,见萧玠已更换了新衣,整张脸红得叫阿子误以为他是发热。阿子去收拾桌案,却没再见郑绥送来的那封信。
  阿子正疑惑,便见他从脸盆里掬了把冷水,砰地一声泼到面上。声音太过响亮,简直像个水巴掌。
  阿子心中一惊,萧玠已抬头瞧他,水流涔涔滑落,狼狈得像淋雨也像流泪。
  萧玠道:你去忙吧,衣裳我自己洗就成。
  关于洗衣这事,源头还在萧恒。除礼服之外,萧玠的日常衣物萧恒很少叫旁人劳动,基本是由自己和阿双来洗。等萧玠大些,病情也不太反复,这些活也就交到他自己手上。
  只是这衣裳今日才上身,萧玠虽爱洁,却也不到半日就要清洗衣衫的程度。
  萧玠的古怪状态一直持续到傍晚。在他做晚课前,尉迟松带来最新消息:凶犯已擒拿归案。
  是以萧玠匆匆赶到时,已有一个乐工服色的年轻人五花大绑地押在地上。
  理所应当地,像演练过一样。
  萧玠心中没的惴惴,问何仙丘:确定是他?
  何仙丘道:禁中各位将军查出的人,他口供不对,而且身上还有抓伤。
  萧玠点点头,走上前问那人:你叫什么?
  那人答:奴婢卢小青。
  自称奴婢,没有阶品。
  萧玠问:你的职位是?
  奴婢刚进仪仗队,尚无供奉,现在打羯鼓。
  羯鼓手那你和春玲儿是同僚。
  是。
  你为什么杀她?
  卢小青头颅低垂,奴婢找她借钱,她不给,起了口角,奴婢一时失手
  萧玠捏着腕上铜钱,看了他一会,又问:你常找她借钱吗?
  也不是经常隔三差五的。
  你为什么找她借钱?
  卢小青嗫嚅,奴婢闲时在安仁坊押了只鸡,平时花两个子,图个乐子。
  萧玠眉头渐渐皱起,斗鸡,还押钱?
  卢小青慌忙伏地,奴婢知罪,奴婢知罪,奴婢没图几个钱,只是平时不大痛快,去买个消遣罢了!
  萧玠语气没有半分放松,卢郎,你这是博戏。陛下三年前就严禁民间赌博,你是全然没把圣命放到眼里!
  卢小青身伏于地,觳觫不止。萧玠气息渐渐平定,开口再问:为什么是她?
  卢小青一愣,似乎没想到他这样问,抬头时正对上萧玠的目光。萧玠盯着他眼睛,继续问:她很有钱吗?
  是、是,这小娘有不少私产,大伙都知道
  但据我所知,春玲儿这个品级的俸禄虽不至于短缺,但也绝不丰厚。她从哪里来的这些钱?
  卢小青有些慌乱,奴婢、奴婢不知道
  噢,你将她的钱款打听得清楚,却没担心过她所得是否不正,自己又会不会掉进是非堆里。萧玠又问,那你是怎样向她要钱?
  奴婢就是直接向她讨要
  我是说之前,第一次。萧玠看着他,是勒索,威胁,还是拿住她什么把柄?卢郎,你难道要本宫相信,她心甘情愿地将财物双手奉上?
  卢小青忙道:奴婢就朝她索要过这一次,她不肯给,奴婢一时不慎
  萧玠笑了笑,你方才还说,隔三差五地找她要钱。
  卢小青张口结舌,面白如纸。
  萧玠缓缓道:卢郎,你嘴里没有一句实话。你要晓得,我不是要你的命,说不定是要救你。你背后若有隐情,或者还有同谋,就此招供,可算戴罪立功。
  卢小青张了张嘴巴,眼珠滚动几圈,不由自主看向萧玠身后。
  他在看谁?
  萧玠紧忙随之看去,尚未从拥簇众人里找到对象,已听四周惊呼声起。他猝然转身,见卢小青猛然撞到一旁龙武卫的刀刃之上。
  血溅当场。
  萧玠无意识擦了擦脸,看着手指,突然有些眼晕。
  血。
  谁的血?
  他又听见有人叫他,不自主抬头,面前,李寒正垂首冲他微笑。
  萧玠知道他那颗头又要从脖子上掉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