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萧恒接过纸笺,打开看了好一会,忽然听到殿内低低的咳嗽声,他忙擦一把脸,将纸叠起贴胸口放好,跨步走进纱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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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元夕,梦阿玠,逢于故宫园子,望之,亭亭成少年。未及怀抱,倏然梦散。难为人道,寄《江城子》以怀。
  年来残梦却相逢,故池东,小楼风。圭照啼痕、未语太匆匆。人世几多离恨事,终萍散,转头空。
  欲寻又道万峰重,月华浓,与谁同?岂肯识吾、旒冕老青葱。捶碎山河都不是,星汉外,一宵中。
  第27章
  这段时间,郑挽青一直陪伴萧玠。除却照料他的身体,更极大地强健了萧玠的精神。萧玠病情渐好后,郑挽青常为他讲光明经文。其见地之通达明彻,堪称世之罕见。待萧玠基本痊愈,郑挽青方启程告辞。
  萧玠笑道:听姑姑讲到,南秦要新选大宗伯统管神祠之事,先生已在候选之录。在此祝先生诸事皆宜。
  郑挽青对此颇为平静:多谢太子,一切听从天意而已。
  郑挽青离去后,天也渐渐暖和了,大伙受萧恒的嘱咐,晌午把竹帘子都卷起来,叫阳光照进东宫里。萧玠仍倚在榻上,手里捡一本《春秋经传集解》读。
  这大半年他缠绵病榻,功课一应撂下,如今有些力气,便重新拾掇起来。太阳晒到书上,墨迹闪现一种矿石光泽的青金,连同萧玠的眉毛和睫毛,一应变成这柔和鲜亮的颜色。他翻过一页,正见阿子将炭盆搬到榻边。
  萧玠道:开春这样久了,还供炭。
  阿子将火钳靠在杌子上,道:陛下嘱咐,殿中日日都要通风,怕殿下冷。
  萧玠放下书,道:这炭不呛,也没有烟。
  阿子笑道:殿下肺里的症候受不得烟气,陛下专门叫人取的银骨炭。这炭烧起来暖和,只这一点就能供一间屋子呢。
  萧玠眉头皱了皱,银骨炭出自西山,开采颇为耗费,自打奉皇六年起就被陛下禁了。陛下为了我再取用,要人怎么说他?
  阿子服侍他之初只以为他脾气软和,久了才知道,越软和的人拗起来越要命。他不多讲,也不撤炭盆,起身时听见东宫外的棉布门帘一响,一段脚步声后,又是阁子的纱帘打起的声音。果然,秋童已经眉开眼笑地站在跟前,道:今儿的药好了。陛下怕殿下刚起没吃早饭,叫人蒸了粉糕,殿下略吃一块再服药。
  自打萧玠这场病后,一应汤药都被萧恒包办,每日都是由甘露殿炖好,再经秋童亲自送来。近日来,东宫也有些异样,宫人轮值看似没有变化,实则进行过调整调动,似乎进行了一场秩序井然的审问和清洗。
  萧玠是个很敏锐的孩子,未几日便问秋童:是不是我这场病有什么问题?
  秋童只模糊说,郑先生曾提点陛下,殿下这场病有些蹊跷。
  萧玠追问:是毒?
  秋童只道:一切有陛下,殿下安心就是。
  萧玠接了药碗在手,半晌却问,这就是陛下还不出京的缘故,是不是?
  秋童看他一会,叹道,殿下,陛下是大伙的顶头天不假,但他更是你的爹。当爹的真把你自己撂在家里,如何安心?昼也悬心夜也悬心,他就算是铁打的身子又能强撑几天?
  果然,这话一出,萧玠再也没提过催萧恒出京的事。
  是以如今阿子见了师父秋童,全如见了救星,慌忙从他手中接过药炉,又偷偷瞟了眼地上的炭盆。秋童会意,依萧玠的意思从榻边坐下,摸了摸他的手,笑道:殿下打小手脚冰凉,非得拿炭盆才能暖过来。喔,这还是从前陈将军供的炭,当时没用那么多,全都积到了库里。再留几年受了潮,用不了也是可惜,殿下点着,觉得怎么样?
  萧玠笑了笑:暖和多了。
  阿子心中惊叹他师父劝人的本事,回身掀开炉盖,倒了一大件的药。萧玠病后便换了方子,药汁倒出来,在阳光下如同绸缎,哗啦啦委到碗里,闪烁着丝织物般华丽的紫红光泽。古怪的药味钻进阿子鼻孔,阿子忍不住皱了皱眉头。这不太像草药的味道,反而有些生鸡蛋的腥气。
  阿子没做声,将药端给萧玠。萧玠正问秋童:年前卢小青伙同王云竹贪墨的案子,有没有新的进展?还有
  他没有立即开口,但萧玠究竟想问什么,秋童岂能不知?秋童叹道:殿下放心,夏相公举发有功,又行端坐正,并没有牵连在内。只是涉案的王云竹是他的姨表弟,夏相公多少要避嫌。且奴婢听陛下的意思,这事只是个头。
  萧恒并不限制宫中议论朝政,秋童继续道:按大理寺的奏禀来瞧,私扣官银之事绝不是头一次,但王云竹一个只供职的浪荡子,也绝对没有这么大的胃口。殿下知道,他是王氏的子弟,又和夏氏许氏都有姻亲,这还没论他的师承。他若只是一条小鱼,底下只怕还藏着大鲸。杨相公从地方递来的折子,猜测王云竹上头的人和地方互为勾连,共行贪赃,款项之剧,足够三大营全体将士六年之用。
  萧玠脸色乍然转白,半晌,只摇头一笑。秋童问:殿下笑什么?
  萧玠道:我笑京中诸公愚蠢,他们唯恐地方出事将他们牵连出来,竭力阻止陛下亲巡,又做出春玲儿卢小青两桩命案,更给了陛下摸瓜的藤条。他们可能没想到,要查到自己头上,压根不用陛下出京。
  秋童一愣,又听萧玠道:这两桩案子,我还有些不明白的地方。从现在看来,卢小青灭口春玲儿,是怕我查到她和王云竹的干系,从而牵扯出世家贪墨、且在行宫中安插眼线以掣肘陛下,并挑拨天家父子的事情。但卢小青自己就与官银转窃相关,家中更有暗室,如此诸多破绽,要从他入手调查官银贪墨一案岂不更为容易?为什么要指使他做这个替罪之羊,这不明摆着把世家贪贿的线索往陛下手里递吗?
  萧玠看向秋童,郑重道:秋翁,我只怕这件事背后不只是贪墨,甚至不只是世族与陛下的争斗这么简单,请您转告陛下,一定当心。
  秋童第一回听见他这样成人的心思,一时之间,心中不知何许滋味。他轻轻说:奴婢晓得了。殿下快吃药吧,不能放冷了。
  萧玠依言饮药,皱着脸道:这方子味道真怪。
  秋童笑道:郑先生开的方子,怪,却是好药效。
  萧玠问:陛下近来身体如何?早晚药还常吃着?这几日有没有发作?
  秋童道:殿下见好,陛下就没什么不好的了。见萧玠神色,又问:殿下有话要问吗?
  萧玠笑道:没有,我不过问一句,等晚上他来吃饭,我再叮嘱他。
  秋童笑着站起来,道:是,殿下药既吃完,奴婢便回去。这时辰,陛下也该下早朝了。
  他一打眼色,阿子便端着药炉跟出去。天空一蓝如洗,飞鸟掠过瓦甍时,脚步声沿墙根赶去。
  阿子问道:师父,若陛下怕有人动手脚,叫您在东宫盯着熬药便罢了。怎么这样送来送去,连罐子都要端着,多出这些麻烦?
  秋童轻轻给他一后脑一巴掌,不该你问的甭问。我倒想问你,殿下最近有没有什么不对劲?
  阿子摸摸脑袋,自从我跟着殿下,就没觉得他对劲过。
  秋童道:你仔细想想,估计是有关陛下的事。
  阿子想了半天,恍然道:约莫是陛下吃补药的事。
  阿子印象里,皇帝是个节俭的人。节俭和抠门儿不一样,对自己省,叫节俭;对亲近人省,还省的是不该省的,那是抠门儿。看东宫一应取用,虽不奢靡,但绝对算得上丰厚,更别说萧玠这一场重病的耗费,一碗药就是真金白银。而皇帝他自己,不置女乐,不修宫室,一套衣裳新旧三年,如果不来东宫吃饭,自己一个饼子一碗汤粥就着酱菜完事。
  是故,如果皇帝突然一反常态支出一大笔开销,不可能不引人注目。
  当时萧玠尚在病中,便听闻消息,问阿子:陛下开始进补药了?
  阿子答:奴婢也不很清楚,殿下从哪里听说的?
  她们在外间扫地,应当觉得我睡着,讲了几句。太子声音有些发紧。陛下是从不进补的,我听说,用了全鹿干、何首乌,还有人参阿胶,这些都是过分名贵的药。
  太子握紧药碗,央求道,阿子,你帮我去甘露殿那边打听打听,好不好?
  阿子自然依从。
  不过半个时辰,阿子便赶回东宫,一掀帘,就见萧玠倚在榻上的身体绷直起来,两眼切切地望向他。
  阿子双腿发沉,口中发苦,慢慢挪到太子跟前,低声道,奴婢打听了,陛下进的方子,是补男人的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