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万众同庆的欢闹里,夏秋声和杨峥在人群里对上眼神。
  这么多年,他们各持己见,站在朝堂的对立面。同僚的争斗水火不容,同科的情谊却是百年难修。
  夏秋声凝视杨峥的脸,崤北的风沙叫他看上去老了十岁,但他眼中却仍光彩闪烁。
  强龙不压地头蛇。京中到底有娘娘在,到了地方他叹口气,拱手,只是道,士嵘,你多保重。
  杨峥翻上马背,冲他揖了揖手,接着抽响马鞭,逆人潮而行,凛冽秋风中他衣袍鼓动。
  当日,上林苑上,皇帝下达了一道前所未有的诏令:
  授崔鲲刑部员外郎一职,权同侍郎,理王府众女案。
  东宫代天旁听。
  第45章
  崔鲲离开怀化故居后,便在扶桑巷赁了一间屋子,不大,但足够她一人居住。她的确身负很多与世俗对女性认知相悖的特质,譬如,酒量。从她上林宴饮的表现来看,甚至堪称海量。
  但这不代表她没有分毫醉意。
  当她打开房门,看到屋中坐着的人时,第一反应是酒意上头。
  镇定,崔燕微,你和储君毫无瓜葛,他不会出现在这里。
  崔鲲在门槛外站住脚,用一种有些自我怀疑的目光,从上到下地审视这个身穿黑色披风的少年人。她揉了揉眉头,试图打散眼前幻影,这时,萧玠已经从椅中站起来,启开嘴唇
  崔娘子。他这么称呼她。
  老天。
  崔鲲没打算能瞒过萧玠,但这场有关身份的对谈,至少在她脑袋完全清醒的时候。
  崔鲲立刻打断:等等。
  萧玠从善如流地闭嘴。
  他看着崔鲲摘下官帽,和鬓边簪的一朵大红牡丹绒花这时节牡丹早谢了,就算是萧恒也只能叫人赶做绒花然后重新走回庭院,从院中水缸里掬起清水,开始洗脸。
  做完这一切,她才真正相信,眼前的萧玠并非醉意产生的影像,并且接受良好。
  至少,她已经整理好仪容如果不算从脸颊上滴落的清水的话并冲萧玠一揖,殿下可曾读过大梁律?
  萧玠不知所以,读过一些。
  大梁律第四卷第十八条陈明,私闯民宅,笞四十。
  但大梁律对私闯民宅的限定,一是夜入人家,一是盗窃财物或伤人。我都没干。萧玠从怀中取出一方帕子递给她,崔娘子,我是真心诚意来造访的。
  崔鲲点点头,接过帕子擦脸,那点醉意也消退干净。她看了看桌上,不管是君臣之礼还是待客之道,臣都该给殿下敬茶。但臣刚回来,烧水做茶就要浪费不少时辰。
  萧玠接道:就不若开门见山。
  崔鲲颔首,抬头看向萧玠:臣罪犯欺君,但看殿下并没有问罪的打算。
  虽不问罪,但想问清因由。萧玠缓声道,娘子已然许嫁郑绥,怎么会现身科举?
  因为妾同小郑将军的婚约,是一笔交易。崔鲲道,清河家风不比京中,十分守旧严苛。妾想考女试,父母却不甚认同。妾在家一日,便受困一日,若嫁作人妇,方能不受束缚。妾需要一个支持妾与试的郎婿。正巧,冠军大将军自京中登门提亲,妾也听闻,小郑对此推三阻四,瞧着不像有意风月之人,心觉有门,便趁机来到长安,想和他见面商议此事。妾通过侍女,向小郑递了一次信。
  妾的意思是,既两厢无意,女试之后,便和离。
  萧玠瞠目。
  这是什么路数?
  他吃惊道:他答应了?
  崔鲲道:一开始小郑颇有疑虑,信中片语又难以说清,妾便准备与他面议此事。只是那一阵殿下病重,小郑分身乏术,且男女有防,很难找到合适的时机。上次东宫宴请,妾也收到帖子,便与他借殿下宝地趁机详谈。小郑言明并无娶妻打算,与妾一拍即合,乐得救妾出水火。妾便将香囊交给他,让他做应付家中的定情之物,同时也是妾与他君子之约的凭证。
  春日情景柳絮般飞入脑海。垂柳后,池塘旁,男女对望,相托香囊。
  所谓情衷,竟是这样的情衷。
  崔鲲继续道:小郑出京太早,且不知何时还京,怕误妾应试之期,便禀过父母,先去户部登记,对外只说妾随军出行。如此妾方得自由之身,方有今日。
  萧玠一时说不出话,半晌才道:娘子豪赌,我实叹服。可娘子不怕他惺惺作态,其实所托非人吗?娘子背井离乡,书聘已定,若对方事后变卦,又该如何自处?
  崔鲲笑道:妾已山穷水尽,赌赢天高海阔,赌输便是嫁人,和不赌有什么区别?殿下不知清河之风,就算赌输,郑氏也做不出那些动辄打杀妻室的龌龊事,输也是一个上乘之选了。生路就在眼前,没胆走,我该死。但走了这条路,妾这条命,就要自己说了算。
  萧玠片刻后才得以回神,只是若依此计,之后和离,到底有损娘子清誉。
  崔鲲笑了笑,却说了另一件事:其实在一开始,妾并没打算女扮男装,妾本想直接应女科。女科无需欺君,又不必与读书千百年的男子同竞,对妾来说,本是上上之选。
  萧玠道:这也是我不解之处。
  陛下奉皇六年正式开女科,至今十年,但收效甚微。崔鲲问,殿下知道其中的原因吗?
  萧玠道:我正想请教娘子。女科取士并非不公正,也并非选取诸女做内闱女官,而是堂堂正正立于朝廷、和男人一样建功立业。如此之举,为何成效寥寥?
  崔鲲道:奉皇六年至十年,共开考试三榜,女科进士二百三十余人。但请问殿下,如今朝中有几个在职女官?
  她嘴唇又薄又利,轻轻吐出一句话:不足十人。
  依照国朝取士之俗,凡进士入朝,十之有八要外放地方。殿下认为,女官家中会不会同意?让女子读书入仕已是冒大不韪,再让女儿背井离乡在她们二三十岁的年纪,她们的父母会不会答应?崔鲲顿了顿,而且,殿下,女人入朝,不代表放弃婚姻和家庭。
  她们既要承担政务的压力,又要担负相夫教子和生儿育女的重任。甚至有些考上之后,家中依旧不让她们入朝,托病辞官,命女嫁人。而那些已经成婚的女官,站在朝廷上更为艰难。崔鲲看着萧玠的眼睛,殿下,臣请问,如果一个身怀六甲的女官站在朝廷之上,在陷入观点争辩甚至是党争的时候,她要面对什么?
  萧玠瞳仁一缩,喃喃说:羞辱。
  崔鲲直视她的眼睛,是,羞辱。她受孕甚至嫁人,说明她依旧是一个男人的附属,和床笫间的泄欲之物殿下,几千年了,你应该知道贞节甚至只是男女之事的谈论,能多么轻易地杀死一个女人。
  但是,臣还没活够。而且臣有自信,臣会活得比很多男人都要强。她凝视萧玠,双目如同火苗,妾走这条路,就做好了身死的打算。妾可以死于阴谋党争,甚至可以死于陛下雷霆之怒,但绝不会为女子清誉这种虚名而死。妾入仕,就要清誉二字再压不死任何一个女子。
  萧玠轻轻吸了口气。
  在见到崔鲲之前,他有许多疑问梗在胸口。
  这是一个怎样的女子,她是如何在这样轻的年纪压倒一众士子一举夺魁,又有怎样强大的魅力,说动郑绥用婚姻做援手,帮她出牢笼。
  全部的谜团,在这一刻,彻底烟消云散。
  和历代满腹诗书但最终香消闺阁的才女相比,才华只是崔燕微最微不足道的部分。或许她没有比肩男人的力量,但她有超越男人的勇敢。
  蔑视权威、蔑视正统、蔑视纲常的勇敢,认同自我的勇敢。
  她勇敢到反抗一家之父后挑战一国之父,在反用婚姻的套子迷惑生父后,面对君父,说出罔民者君。
  如果一天,一个男人向她下跪,一定由于她的官阶和正义,绝不是一条石榴裙。
  还有,崔鲲道,臣如今是朝廷官员,和殿下所谈也是公事,殿下请勿以娘子相称。
  萧玠有些赧然,是,我刚刚忖度过,只是称官职显得太生疏,称崔郎,也不是道理。
  崔鲲笑道:臣草字鹏英。
  萧玠也笑了:今日鹏英的吉日,先歇一歇。明日一块去刑部,着手审理王云楠案。今日前来,我也是想与卿商议,是否让一个人介入。
  崔鲲问:嘉国公世子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