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崔鲲翻看案卷,樊百家,你是专门料理输送女子的路子吗?
  被叫做樊百家的男人跪在公堂上,短须,白面,身量瘦小,年龄在三十往上。他抬起头,看看崔鲲,又看看旁坐的萧玠,说:是。
  你们的买家都有什么人?
  都有,一般商户和地方官居多。买了女人,然后送给高官。女人和钱一样,都是贿赂。
  你倒清楚。
  见多了,也听多了。
  见多听多,干得也不少。崔鲲将卷宗合上,换句话说,你们接触的应当是直接买家也就是买女的底层官吏,而不是□□的京中高官。
  是。
  但看你之前的口供,明确指认这十八名女子是送给王云楠的贿资,但对买主含糊其辞。
  樊百家脸色变化,嘴唇微微颤抖。
  崔鲲冷声道:本官相信,刑狱的滋味你已经尝过了。你不说,本官有的是法子撬开你的嘴。你好好想想,是戴罪立功,还是要受些皮肉之苦?
  樊百家鼻子耸动,两腮战栗几下,深深吐出口气,说:草民招供。草民之所以清楚因为向王云楠送女的是草民的主子。
  崔鲲双眼微眯,你的主子,是谁?
  是
  等等。居然是一直沉默的太子出言打断,他看向一旁记录审讯问答的两名录事,录事退下。
  殿下。崔鲲眉头微皱,这不合章程。
  我在此旁听,也不合章程。萧玠看向她,员外郎,陛下特准此案不合章程的深意,你明白吗?
  崔鲲默了一会,向两名录事点头。
  录事退下后,萧玠赶在崔鲲前,一字一句问道:樊百家,本宫代天旁听,如有虚言,罪同欺君。希望你明白你所说的每一个字,在你罪名上的分量。
  本宫问你,你的主子,是谁。
  樊百家头低下去,囚衣上隆起的胛骨的凸痕。像块山石,萧玠想。
  然后他听到砰一声岩石崩落樊百家额头撞在地上,和随此传来的颤抖的声音
  臣是从前的小秦淮暗线,奉南秦大公令,联络长安吏员。
  第46章
  终于来了。
  萧玠没有显露出任何情绪,他紧抿嘴唇,慢慢靠回椅背,右手五根手指依次敲击桌案。崔鲲已蹙紧眉头,问:你是指,拐贩女孩、交际高官,是南秦大公的意思?
  樊百家额头仍抵在地上,草民不敢欺瞒。殿下想必也听说过,从前的小秦淮名为娼馆,实为南秦大公在京据点,以此刺探情报,为秦地所用。
  萧玠道:但小秦淮在奉皇六年就被禁卫奉旨拔除了,这件事,陛下同秦公有所交涉。
  樊百家抬起头,陛下明令,我们大王秦公只得遵旨。但小秦淮是他多年心血,岂能甘心毁于一旦?
  崔鲲拾了录事的笔墨,边问边记,你的意思是,秦公阳奉阴违,罪犯欺君?
  樊百家头颅垂下,嘴唇蠕动着,第一个字音刚发出头,却被太子打断:
  樊百家,你是什么时候为小秦淮做事的?
  樊百家循声看去,见太子右手搭在桌案上,食指缓慢捻动一枚白玉扳指。他垂首看着他,用一双沉静的黑眼睛。
  说不清道不明地,樊百家胸中一跳,咽口唾沫,谨慎道:草民是在奉皇二年进京。
  一直在京?
  是。
  这些年里,你都为小秦淮做过什么事?萧玠说,你总得有些印象。
  樊百家嘴巴一开一闭,鼻孔一张一合,终于,他咬一咬牙,说:奉皇五年,诸公京乱之际,草民向温吉王城飞鸽传信,回城时,碰到李文正公遇刺
  虞闻道心中一紧,忙去看萧玠,先瞧见他捏成拳头的手掌,像一块剜掉的树瘤。似乎下一刻,萧玠的五官就能揪成一团。
  但他现在依旧面无表情,只是语气迅速:说下去。
  是。当时街上乱得很,但所有人都给文正公让出条道。他从台子上跳下来,向街边的当垆女买了一壶酒,应当是杏花酒草民见他从怀里摸出了一吊钱。他拔出木塞时,一股清香溢出的确是杏花酒,但九月的杏花酒发酸发涩,并不算好。他吃了一口,脸上却露出如饮仙酿的熏熏然的表情,这时候,他突然发出一阵大笑。
  我们所有人都停下动作,等他发话。他又吃一口酒对,在他吃完第二口酒后,他举起酒壶,念出了那首《水调歌头》,二十载蜉命
  萧玠喃喃道:九万□□风。
  是。百姓叫他鼓动起来,原本在哄闹,但在他一动作,人们全部安静下来。说实话,他们未必料到接下来的伏杀,只是被这样的场景震撼到了。可文正公不一样。他脸上带着笑,神色和肢体都很放松,但他绝对知道接下来要发生什么事。我甚至觉得,他在站到台上的那一刻,就预知了自己的结局。
  草民借一辆泥人车的遮掩跟着他。他穿过永仁坊,往东走,应当要回扶桑巷。在他要过桥的时候,我就有所察觉了。人群出现异动,两排房屋的阁楼的人全部换掉,我几乎听见搭箭在弦的声音就在我怀疑是否幻听时,我听到了风声。
  萧玠盯着他,说下去。
  樊百家吞咽一下,那是一支弩箭,箭身和箭头比寻常羽箭要粗很多。那支箭从成衣铺的二楼迎面射来,洞穿了他的左胸。箭镞从他后背穿出足有两寸,血喷了将近三尺高,草民当时就能断定,那一箭足以射碎他的心脏。
  文正公倒地的瞬间,城中起了暴动,前一刻示威叫喊的百姓立刻变成无头苍蝇,满街都是哭爹喊娘声。我的任务是向南秦汇报一切实情,便没有撤离现场。我藏在泥人推车底下,看见无数腿脚奔跑逃命,他们穿着不同尺寸和样式的鞋子,但和被追杀的猎物没什么两样。等这些腿脚渐渐散开,我在地上,看到了睁着双眼的文正公,可怕的是,他脸上还带着活着的微笑。下一刻,我看到一只手揪住他的发髻,他软掉的那根脖子借力抬起来,然后
  好了。崔鲲打断。
  说下去。
  殿下!
  萧玠双臂撑在案上,两眼黑得吓人。他的头和脖子没有扭动一分,只转动眼珠,向崔鲲看了一眼,接着,那双黑眼仁骨碌碌滚回来,直勾勾盯回樊百家。
  说下去。萧玠重复。
  然后,另一只手从他颈前伸出来。在看清那双手前,我先看清那手中拿着的匕首。那真是一把漂亮的家伙,锋面开得又细又薄,只怕蝴蝶站上都会割破脚掌接着,一束强光突然射出,我意识到是他抽动匕首折射了阳光那只是一个瞬间,我能再度看清那匕首时,我还看到了文正公被割掉脑袋的尸首,和那颗往下滴血的、睁着眼带着笑的
  什么?萧玠突然变色,他后背耸起,逼问一般,你看到了什么?
  樊百家嘴唇两动:人头。
  人头。
  萧玠努力睁大眼睛,像要把眼珠子瞪出来。
  看到了,萧恒瞒了他十一年,他联通所有人瞒了他整整十一年的真相,十一年后他终于看到了
  李寒站在面前。
  含笑的,年轻的,二十五岁的。
  萧玠坐在椅中,仰头盯着他的脖子,一动不动。
  这次不会自己掉下来了。萧玠冷酷地想。会有一把匕首。
  一把匕首出现在李寒喉前。
  萧玠盯着它,紧紧盯着。对,是这时候,不只是抽动,是切割,像宰割牲口一样切断他颈部的血管骨骼肌肉经络,这时候他死去不久,血还没有凝固
  一束血箭飞射,远有三尺,正中萧玠冷漠、麻木、没有闪避的脸。
  殿下,殿下?
  萧玠回过神,发觉虞闻道正握着自己的手。
  面对他焦急的神色,萧玠想笑,却听到自己冷静地说:没事。
  接着,他转头看向樊百家,像一个真正的没事人一样,继续问:除了这件事,讲一件你们真正的事。你们是什么时候开始借小秦淮的线路鬻人妻女的?
  樊百家说:就是在京乱爆发的第二年,也就是梁皇帝下令紧闭娼馆不久。奉皇六年,二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