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
  那天正值重阳,在此之前,萧玠没有出现任何异常。
  夏秋声的儿子已经三岁,名唤裁冰,从小与萧玠亲热,见他独自从庭中站着,便如往常一样,将手中木球向萧玠抛去。
  但萧玠并没有与他一来一回地抛球游戏。那木球砸中左胸的一瞬,他像被擂了一记重拳,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双手抱头,发出一道撕裂的哀嚎。夏裁冰被吓了一跳,当即大哭起来。
  夏秋声闻声赶到,他冲到庭中抱住萧玠时,萧玠奋力挣扎起来。夏秋声急忙道:殿下,是臣,臣是夏秋声,臣是老师。
  萧玠睁开眼睛,夏秋声发现已有汗水从他额头滑落。他大口喘了会气,视线聚焦后瘫软在地,似乎想安慰惊吓啼哭的夏裁冰,却发不出半点声音。
  夏秋声拍打他的后背,问:怎么了,殿下,发生了什么事?
  那只木球仍在地上骨碌碌滚动,碰到萧玠的腿才停下。
  萧玠嘴唇动了动,眼神有些发直,我看到了老师。
  但李寒的身影一闪而过,像个花眼。萧玠追他进屋,屋中空空如也;随他拐进回廊,廊下空无一人。他茫然环视四周,眼前一切景物摆设都加速旋转着。萧玠大口喘息之际,庭中爆发一声尖叫。
  他冲向庭间时没有看到李寒,却看到仆婢围绕的夏秋声。
  脸色灰白,双目迟滞,右手背在身后,悲悯地看着他。
  萧玠忙冲上去,语无伦次叫道:老师,老师呢,老师呢?
  夏秋声视线低垂,右臂微微一动。
  萧玠一瞬间明白他要做什么。
  萧玠摇头后退,看他把背在身后的右手拿出来
  不不不不
  一只外袍裹成的、滴着血的
  不!!
  那只包袱一抖,那颗带着腥气、血淋淋的球体人头准确无误地向萧玠胸口跃来。
  夏秋声遣退众人,亲自扶萧玠上床,喂安神汤给他。萧玠一口一口慢慢吃完,在他起身时避开他的手,拉了拉他的衣袖。
  他声音嘶哑:老师,我想去行宫。
  夏秋声眉头紧蹙,在矢口否决前,先把萧恒搬出来,殿下知道,陛下不会答应,臣不能抗旨不尊。
  萧玠说:老师,行宫是个好去处,教坊在那里,我可以去练练琵琶。挨着宫城也不算远
  夏秋声肃然道:但殿下先前在行宫出了多少事,行宫又有多少人的眼线?臣是殿下的臣子,更是殿下的老师,怎能将殿下置于如此险地?
  萧玠笑道:在那里,也不会更坏。
  夏秋声心头一颤。
  萧玠看着自己的手,灯火下,细微的颤抖被放大成影子在墙上剧烈的抖动。他说:我现在不太能控制自己了,今天您也见到了裁冰还小,我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伤到他。今天我手上没有东西,可万一我拿着一块砚池,一把果刀我不知道哪天就会做追悔莫及的事。
  夏秋声道:臣可以送裁冰去岳家。
  老师,你要上朝,不能时时刻刻看着我。
  拙荆
  我和师娘到底男女有分。出了那件事,外头现在怎么说我我也知道叫师娘照看,有损师娘的清誉。
  夏秋声道:臣可以告病一段时间。
  萧玠突然笑了一下,牙齿碰在嘴唇上,感觉连牙床都在发颤。
  但凡碰到他的事,夏秋声居然和萧恒一样,自乱阵脚、甚至公私不分了。
  老师,你先是大梁的相公,再是我的太傅,最后才是我的老师。你不能把时间都浪费在我身上。萧玠想握他的手,到底只握紧案角,我去行宫,看着我的人更多些。大伙都是在磨日子,不会耽误什么大事。这次是我欠考虑,陛下也欠妥了,您放心,我会给您写信我
  他吞咽一下,还是给出一个自己也无法笃定的承诺:我会好好的。
  ***
  萧玠前五天的行宫生活还算平静,直至第五天夜。
  第五个夜晚,阿子已养成每夜丑时替萧玠熄香炉的习惯。这件事是临行前萧恒特意嘱咐的,萧玠的肺部不能经受太长时间的香薰,但这些日不燃安神香,他难以入眠。在宫中是这活是由萧恒来做,行宫里,阿子便一肩担之。
  阿子困得有些迷,小心进门,直冲那袅袅青烟而去。他取过香铲,拨弄香灰时发出的滋啦声像烙铁印在皮肉上的声音。做完这些,阿子轻手轻脚,转身离去。
  即将跨过门槛时,他察觉有些不对,回头看一眼。
  一瞬间,他双眼瞪圆。
  榻上空无一人。
  他冲到跟前,见萧玠的外衣在旁,鞋履在地,但被窝已经冰冷。
  午夜之时,行宫之内,侍卫点火,宫女提灯,纷乱匆忙的脚步声和摇晃的灯火烛火炬火一起叫醒了这座宫殿。无人注意之处,一双赤脚已经默默登上城墙。寝衣单薄的萧玠如同停栖树梢的鸟,站在最高点俯瞰整座行宫。
  如果他睁着眼睛。
  第53章
  直至今日仍有不少人认为,萧玠的梦游症只是他有意自杀的借口。他年幼时梦中跳井已经叫人匪夷所思,而奉皇十六年,他竟能在无人看护下准确无误地登上城墙,且在被人发现前,没有失足跌成一团肉泥。
  萧玠被发现时,已经在垛口上站了许久。他像筑在女墙上的一尊雕塑,身体笔直,一动不动。他双臂张开,几乎是一个倾身的姿势,双目微闭,眼皮间或一动,但没有任何苏醒的迹象。这种不苏醒更像一种等待,等待一个正确的时机一跃而下,或退后走下来。
  阿子喘着粗气爬上来时,一见他便两腿一软,瘫在地上捂紧嘴巴。不仅是他,所有人看到,萧玠半个脚掌已经悬在垛头之外,脚下,是足有十丈的高空,和高空下硬如髀骨的石砖。
  慌乱间,太子六率已经赶到,墙上墙下围得水泄不通,但没有人敢轻举妄动。如果扑上前将他捞过来,没人保证是自己救人的速度更快还是萧玠跳下的反应更快。有侍卫试图大声叫醒他,当即被阿子喝止。
  这是秋童从前的嘱咐。
  这种状态下的萧玠是叫不醒的,他如果在梦中受了刺激,这种情况下,不知道会做出什么事。
  阿子有些不解,问,那怎么办?
  秋童说,只有等,等他自己醒来。如果殿下处在危险境地,反而要安抚他不要惊醒,稳定他的状态,安全带他离开。
  安抚?
  是,安抚。一次殿下梦游,到了甘露殿中,就在陛下身边躺着,拔出一直贴身的匕首。我们赶到,都很恐慌。
  那之后
  之后,陛下安抚下他。秋童的声音在耳边响起。陛下哼了一支曲子,是哄殿下小时候入睡的童谣,轻轻拍打他一会,就把那匕首取了出来。
  童谣
  阿子焦头烂额。
  只是现在这些人,有哪个知道萧玠幼时听过什么童谣?
  萧玠右脚似乎又往外挪动几分,阿子靠在墙根,眼泪大颗大颗滚落。太子卫队已经放缓脚步,准备慢慢逼近,墙下也已经结成人墙,就在这时
  一阵琵琶声拨响。
  所有人转过头,见人群之后,一个少年人怀抱琵琶走上前。被发跣足,显然也是惊醒赶来。他呼吸急促,手指迅速拢捻抹挑,双眼紧盯萧玠身形。在他向前迈动脚步时,行宫大门轰然打开,一匹白马在呼喝声中飞奔而来。
  ***
  皇帝赶到时,我已经把萧玠从城垛上牵下来。这样兵荒马乱的一夜由皇帝把太子领回西暖阁终结,通明的灯火也熄到只剩一盏。
  太医来瞧过,开了药方,也列了几项禁忌。萧玠爱香事,许多香料也不能再用。从他们交谈中,我晓得其间许多香料都是一种落魄香的原料,而这种香正刺激萧玠的病症。
  皇帝一一记下,太医走后他便坐在榻边,撩开黏在萧玠脸侧的乱发。萧玠呼吸均匀,对他父亲的后怕无知无觉。
  皇帝看了他一会,替他掖好被子站起身,突然叫一声:沈郎。
  几乎是萧玠一下城墙我的骨头就散了架,顾不得礼仪地坐在地上。浑身大汗未褪,十指因拨弦而生颤抖也未停止。我喘了口气,从地上爬起,跟皇帝走向外堂。
  皇帝指了指一旁的椅子,对我说:坐。
  我浑身还发软,也不演那些三让三辞的段数,谢过恩典,便麻利坐下休息腿脚。
  皇帝下个动作却差点让我从椅子上弹起来他走到我面前,抱起双手,冲我作了一个长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