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沈娑婆观察他的表情,轻轻说:但爱的起初,不会这样过度。所有东西都是积少成多,爱也一样,爱的冲动也一样。爱情的重量如同一根鸿毛时,爱的冲动,仅仅是触碰。
  萧玠喃喃:触碰。
  对,人和人之间的触碰。殿下想跨过这道坎,我们可以先从触碰开始。
  萧玠没说好,也没说不好。
  沈娑婆放下琵琶,再次从他面前蹲下,把自己安置在一个足够下位的位置。他轻声说:殿下,我现在要握你的手。我不会伤害你,我只是握你的手。
  他手指触到萧玠手背时,萧玠还是闪躲一下。
  他整个人缩到椅子里,头抵在椅背上,连声说:我我不行,沈郎,我还是不行。
  沈娑婆双手耷在膝盖上,思索了一会,快步出门去。等再回来,手上多了一条麻绳。
  第57章
  沈娑婆搬了把椅子放在萧玠面前,坐下之后,先用绳子把自己双脚和椅子腿捆在一块。
  萧玠抬头,你干什么?
  沈娑婆又捡起一截绳子,绕过自己两腋,把身体绑在椅背上,只露出两条手臂。他冲萧玠张开手心,这样你不用害怕我了,我不可能伤害到你。殿下,现在你可以握我的手。不要着急,只握我的手。
  萧玠嘴唇颤抖着,握住那只手。
  沈娑婆没有动,感觉到他手指从僵硬,到缓慢移动。这么过了一会,沈娑婆问:殿下,你感觉到什么?
  你的手很大,手指很长,有很厚的茧子。
  是,那是臣弹琵琶磨的茧子。和殿下在同样的位置。
  你的茧要硬一些。
  臣是干这营生的。沈娑婆笑了笑。
  萧玠默了一会,手指擦过他手腕时一顿,还有疤。
  沈娑婆没讲话。
  是何仙丘吗?
  是臣自己。沈娑婆笑道,臣那时候,要严重得多。
  他手心冰凉,萧玠竟觉比自己还要冷一些。他抬头时,正对上沈娑婆凝视的眼睛。
  他认真道:殿下,我现在要反握住你。如果还是害怕,就挣脱我。
  萧玠点点头,深深呼吸几下,看沈娑婆手指收拢,将自己手掌轻轻捏住。
  他胸中一颤,连带身体都随之一弹,但手臂力气压紧,遏制自己没有将手掌抽开。
  沈娑婆问:还好吗?
  萧玠点点头,看着两人这样手掌交握,不知道为什么,突然落下眼泪。
  ***
  执手不是一个太过逾矩的举动,但它很亲密,亲密会带来一定的安全感。牵手时,他会问每一个与沈娑婆手部细节相关的问题,渐渐,萧玠开始同他交谈音乐,一段时间后,二人甚至能合奏曲子。
  这时候,所有人都认为萧玠恢复的效果卓著,沈娑婆却指出,萧玠的状态达到停滞期。
  他只能在安全范围内交际,对象限定在皇帝、夏秋声和自己三人之内;只能在安全领域里活动,他至今不能独自走出房门。
  对此,萧恒并不放在心上。萧玠现在的状态就是老天的恩赐,只要萧玠不做出任何伤害自己的举动,他完全不介意有一个足不出户的儿子。
  但老天的意愿并非如此。
  一个插曲发生时,所有人都以为是一件小事。
  萧玠每日的汤药仍从甘露殿煎好,由秋童亲自送来。这一段萧玠夜间胃口不好,药吃了一半便要作呕,秋童无法,只得先哄他睡下。
  半梦半醒间,萧玠隐约听到秋童和人小声交谈,似乎是尉迟松的声音:
  今日金吾卫来报,有人持东宫玉符入京。不知是否得了殿下的旨意,这不,来行宫问问。
  殿下的玉符?没听说给过旁人哦,夏天时王云楠越狱,殿下倒把玉符给了温吉政君。只是政君刚返程不久,哪会擅自入京?等殿下吃完药,我回去问问陛下
  那声音时近时远,萧玠听不分明,合眼睡去。再睁眼时夜色已深,榻边正坐着个人。
  不是秋童。
  是那个本该在千里之外的,自称秦华阳的男孩。
  他正端起萧玠吃了一半的药碗,举起嗅了嗅,鼻梁耸起几条浅浅的皱痕。月光森冷,照得他宛如霜叶一枝。他放下碗时,腕上几枚铜钱闪烁光芒,如同射出几只短小青箭。他显然察觉萧玠苏醒,转过了头。
  萧玠有些愣然。
  他还没在梦中或者说幻觉中见过秦华阳。
  病情又加重了吗?
  萧玠盯着秦华阳的脸,陈述道:你还没有来过。
  秦华阳驴头不对马嘴:来杀人。
  又补充道:我不杀你。
  他见萧玠目含警惕,只好说:也不杀你爹,仅此一次。
  萧玠问:你要杀谁?
  秦华阳不答。
  萧玠又问:你杀了吗?
  秦华阳不耐,你好罗唣。
  萧玠不再说话。
  他低头看自己的手指,愣愣地,分不清是梦是幻。坐了一会,抬手去拿案上的药。
  秦华阳盯着他行动,皱起眉头,药不能冷吃,梁皇帝没告诉过你?
  夏苗见到的秦华阳是冰冷的,甚至有些锐利的。梦里怎么多出这些话?
  萧玠咕哝回去:你好罗唣。
  他吞完药汁,放回空碗,打定放置这凭空而生的幻影。重新脱鞋上榻,拉起被子就要再睡。
  这时候,一只手伸出来,捏住他的手。
  萧玠以为自己要闪躲,但是没有。除了萧恒和沈娑婆,他这一段还是无法接受任何人的触碰。而现在,他有些出离地任那只手握住自己,一动不动。
  秦华阳仍从床边坐着,说:我是真的。
  是真的。这热的手、热的气、热的皮肉和皮肉下热的血流。
  萧玠被烫得浑身一抖,为这炽热的真实。
  他像认识沈娑婆的手一样,通过手指来认识这只手。
  这是一只男孩的手,比他的手要小一些。萧玠捏到他细细的指骨前,先摸到手心和指缝间的老茧。这样厚实的茧层让他联想的不是一个十一岁或者八岁的男孩子,而是萧恒。他像摸一块从自己身上剜掉的肉一样,摸索另一个独立的人。
  这时候,秦华阳问:你最常见到的是谁?
  萧玠说:月亮。
  秦华阳抬头,窗中清辉洒落,他们如沐银河。
  萧玠说:她很少像今天这么温和。
  秦华阳没说话,手放在萧玠膝盖上,由他捏着自己一截小指。他没有问萧玠你还好吗。他看得出萧玠很不好。所以他问:你想睡觉吗?
  萧玠说:会做噩梦。
  秦华阳看着他,不会。
  萧玠看他低身,双手解开靴上的搭扣,将鞋脱下来。做完这个,他双手扶着膝盖看萧玠。这么对视一会,萧玠往榻里挪出一个位置,秦华阳也就挨在他身边,胳膊贴胳膊地躺下。
  萧玠以为他碰到自己的一瞬会头皮发麻,但是没有。谁会害怕左手握住右手呢?谁会抗拒自己的伤口长出新肉呢?那样奇异的感觉,像自己的骨贴着骨、肉挨着肉。他们躺在一块,像被脐带联结一样。
  秦华阳抬手盖在他眼睛上,说:睡觉。
  这是句充满魔力的命令,一经出口,萧玠的眼皮便如蜻蜓露水沉重的翅膀,越来越低,越来越低。
  萧玠没有做梦。
  这的确是个好觉。
  他再醒来,夜色已久深深。秦华阳坐在床边,像场景倒带一样地扳上搭扣,把靴子穿上。
  秦华阳没有回头,却已经开口:这种穴谷,最好刚炖出来立马就喝。
  萧玠眉头微皱,没听明白。
  秦华阳深深看他一眼,没再多说,穿好靴子从榻边跳起。在他要迈步离开时,萧玠在身后叫了一声:
  阿寄。
  秦华阳秦寄转过脸,和萧玠四目相对。这一瞬,萧玠已经看到他长大的身形,月色朦胧处,一个高瘦、冷峻、神色复杂的少年。那样流畅完美的面骨轮廓,他只在父亲的脸上见过。萧玠有种预感,这绝不是他们此情此景的唯一一次告别,而男孩秦寄已经迈开步子,他踩在如霜的月光上,没有留下半个脚印。
  第二天晌午,萧玠会听闻有人夜入行宫的消息,很多年后,他也会知道秦寄本该要杀、却没能杀死的究竟是谁。
  但当时,萧玠的大脑只能做出一个决定:
  他必须赶回宫中,弄明白为他续命的汤药里,沉淀着怎样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