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伍铁柱惊惧之时,一只手已掐住他脖子,现在只能借你一命,来堵他的口了。
  那只手掌犹如铁掌,钳得伍铁柱脸色紫涨,即将窒息时,他听到破门而入的声音。一群左卫将军蜂拥而入,乒乒砰砰几声刀剑交接,前来杀他的军官已被制伏。
  伍铁柱倒在地上大声呛咳着,等眼中金星散去,看到一双官靴之上,大红官袍衣摆翩然。
  崔鲲脸色沉静,蹲在面前盯住他,你们当年奉命挑衅细柳营,是为上峰做事。如今三日之内一连三人失踪,今天又是你,你的主使已经在杀人灭口了。
  伍铁柱,你的身家性命,就在你自己手里。
  伍铁柱大口喘气,一双手紧紧抓住她的官袍,连声叫道:我说,我全都说!求相公救命,小人当年全是被逼无奈啊!
  ***
  伍铁柱是瑶州有名的老赖,酗酒赌钱,招摇撞骗。奉皇七年正月,他接到了一桩奇特的差事。
  有人聚齐六名瑶州地痞,要他们去潮州怀化将军庙,刮娶崔清金身的金箔。
  那人说如果细柳营前来阻拦,更要大声叫骂,且要骂到崔将军头上,激他们和我们动手。伍铁柱回忆道。
  崔鲲颔首,激怒细柳营,殴打平民发生命案。但如果细柳营手中有数,没有杀人呢?
  一定会有命案。伍铁柱吞咽一下,死的那两个来之前,单独被赏了两盅酒,据说还是御酒。咱们羡慕得不行,结果撕打起来,他们就
  崔鲲吸一口气,命案落定,再指使你们连同其家人去瑶州州府闹大。
  伍铁柱点点头,忙道:相公,小人实在是迫不得已,他们拿刀逼着我,我不干不成啊!
  崔鲲冷笑一声:像今晚这样逼你吗?
  伍铁柱连连磕头,相公救命,小人都是受人指使,但只为赚点小钱,从未干过什么伤天害理之事啊!
  崔鲲不愿同他掰扯,直截道:指使你的人,是谁?
  伍铁柱面有难色,小人实在不知,当时找我们的穿着便衣,但瞧那做派,像是官府的人。
  官府的人。崔鲲沉吟,他说话做事,形貌体格,是文气绉绉,还是更像武人?
  伍铁柱思索,块头不小,像个行伍里的。
  此事太过阴私,主使者派遣之人必为腹心。
  也就是说,主使的亲信是军人。
  伍铁柱下一句话更是犹如闪电:且小人听那口音像潮州人氏。
  崔鲲遽然立起,潮州人你确定没有听错?
  伍铁柱道:潮瑶两州相隔不远,小人如何也不会认错潮州口音。
  崔鲲如雷击顶。
  怪不得路有方的信要送到萧玠那里。如今萧玠身在潮州,萧玠收到,就是潮州知道。
  那封信是要送去潮州!
  潮州的官人,还是军人
  细柳营之外,驻扎潮州的军队还有谁?
  崔鲲厉声喝道:立刻检点人马,全部便衣易服,星夜赶回潮州!我立即手书一封,快马加鞭呈送陛下,要快!
  第68章
  来了潮州,萧玠没有急着离开。他对这片土地具有一种天然的好感。在这里,他认识到一个崭新的、与他记忆当中迥乎不同的父亲形象。
  父亲常对他讲起潮州风物,赤衣江的胜景、三月三的春游,还有热情质朴的人民百姓。对于那些苦痛,萧恒只字未提。他右手那条蠕虫般丑陋的伤疤,萧玠幼时以为是和秦灼绑定红线的象征,直至此时他才知道,那是幸存三千人口的希望和死去数万人命的墓志铭。
  他也想起了父亲的噩梦。
  在萧玠印象中,父亲是极少梦魇的人。十岁那年,他春日发热,父亲搬去东宫居住。萧玠口干而醒,要伸手够水,在榻边摸到父亲的手臂。
  异乎寻常的,父亲没有立刻惊醒。
  父亲身体紧绷,眼皮下眼珠骨骨转动,却依旧双眼紧闭。他嘴中含糊不清,气息越来越急。萧玠心中害怕,试探着摇他手臂,连声叫:阿爹,阿爹!
  不知是他的摇晃还是声音起了效用,父亲身体一绷,高叫一声:先吃我!猛地从榻边弹坐起来,喘了几口气,才扭头看向萧玠。
  父亲双眼尚未凝神,愣愣看着他,看得萧玠有些怕。过一会,父亲把手掌合在他额头上,哑声说:退烧了。阿爹给你煮碗馎饦不,吃粥,吃几口我们吃药,好不好?
  萧玠鼻子抽动一下,从被中伸出两条手臂,拦腰抱住父亲。脸贴在他腹部,感觉他好瘦。
  萧玠无论如何都不会想到,父亲噩梦中脱口而出的三个字,是这样毛骨悚然。
  他是怎么在目睹这一切、经历这一切、亲手操办这一切之后,像个正常人一样继续活下去?
  萧玠坐在梅树下,百思不解。
  这时候,程忠满脸惊慌,传来消息。
  许仲纪逃了。
  这一下子把萧玠从梦幻世界拉回现实。他从树下立起,忙问:怎么回事,左卫没有察觉?细柳营其他部众呢,还有没有同伙?
  程忠面色沉重,许仲纪在军中威望颇深,左卫敬重,只上了枷,没有上镣。
  萧玠却有些不解。
  许仲纪亦然束手就擒,为什么又要出逃?如此罪加一等的后果,他难道不知道?
  真的是心存侥幸吗?
  萧玠问:依将军之见,许仲纪会逃往哪里?
  末将说不准,但未免不会对殿下心怀仇恨。程忠道,为了鹤驾安危,殿下不如即刻启程南下,到了秦公那边,多少能太平。陛下也不会为殿下的安危挂心了。
  萧玠听他提及萧恒,沉吟片刻,好,那我明日启程。
  程忠连忙应是,瘸腿出门吩咐众人,安排好太子的行程车驾。萧玠坐回树下,一股淡淡的古怪之意漫上心头。
  等他再回神,一双脚已停在面前。沈娑婆将药碗递给萧玠,道:殿下到了吃药的时辰。
  萧玠饮尽药,道:阿子呢?
  沈娑婆道:见臣来,他便走了。之前有一次他碰见过,可能怕不方便。
  见萧玠不语,沈娑婆道:是臣的过失。
  萧玠只是摇头。
  沈娑婆从他面前蹲下,再去握他的手,感觉萧玠浑身一颤,但没有抽走。
  他抚摸萧玠的手背,像盘一块暖玉,轻声道:殿下明日启程,臣明日也该走了。
  萧玠眼睫一颤,半晌,哑声道:不走不行吗?
  沈娑婆道:天下宴席未有不散。
  萧玠手指微动,许久,才道:你到底为什么呀。
  沈娑婆道:殿下如今好转,臣也该功成身退,以后
  不是这个。萧玠说,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沈娑婆看着他的眼睛,那样湿润的一对雨花石。他笑了笑:因为臣属狐狸。
  他没有多做解释,萧玠也没有追问,只道:明日就要出发,你陪我出去走走,好不好?
  沈娑婆握了握他的手,站起来,臣得回去收拾东西,臣替殿下叫阿子吧。
  萧玠拉住他,道:我想去看看黛娘,阿子胆子小。
  沈娑婆默然片刻,道:看完,就回来。
  萧玠点点头。
  沈娑婆松开他,走到院外,嘱咐人去套车马,太子准备出行了。
  ***
  黛娘的坟挨着月娥,像被掳走的那些日夜,她一直缩在月娥肩膀后。
  萧玠从月娥爹手中接过线香,给两个女孩各上三炷,望着那缕缕青烟,道:许仲纪业已伏法,你们在天之灵,望能安息。
  他起身,听得月娥爹重重叹口气。
  这个不过四十余岁的男人,一夕之间如同一只脚迈进花甲之年。萧玠搀住他颤抖的手臂,轻声问:老伯,怎么了?
  月娥爹摇摇头,咱们怎么也没想到,姓许的是这种人啊!
  萧玠想起一事,问:依老伯看,这几年以来,细柳营作风如何,许仲纪行事如何?
  这才是咱们最纳闷的地方。细柳营从潮州驻扎了二十多年,待人待事和和气气,这几年过得更苦,去年暴雨姓许的还带人抢修栈桥,大家伙请他们入村避雨吃些热食,他都坚决不让,细柳营全体躲去破庙、吃自己随身带的干粮。那么大的雨,饼子都泡灢了。村里不过意,合伙给他们送粥送肉,许仲纪也是严令不许收受。我当时也在,看那些士兵穿的衣裳还有的打着补丁。许仲纪那样高的官职,还是出身高门,穿戴也没什么出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