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4章
  萧玠一时气堵,剧烈咳嗽起来。郑绥顾不上夏秋荣,忙解他的荷包找药给他。混乱之中,门外也隐隐骚动起来,一道声音贯穿夜色也贯穿房门,正叫道:臣柳州刺史唐翀求见太子殿下!
  郑绥等萧玠缓过气,方扬声道:放唐刺史进来。
  房门又开,唐翀已官服整齐地趋行入内,先拜过萧玠,又问:殿下脸色怎么这样差?这不中用的哪里冲撞了殿下,殿下告诉我,我一定严惩。
  萧玠道:唐刺史好大的官威。
  唐翀拱手,堆笑道:殿下在上,臣只是狐假虎威罢了。
  萧玠冷声道:种植罂粟私作阿芙蓉,也是借的本宫的威风吗!
  唐翀讶然:怎么,这事儿殿下真不知道?
  他这样直白招供,出乎萧玠意料。正疑惑间,唐翀又压低声音,问道:柳州的阿芙蓉作业,不是殿下授意、太子太傅专程对接吗?
  两口一词。
  专程对接,那就是有来有往。萧玠面无表情,他和你互通有无的书信呢?给我。
  唐翀道:每次书信都特意强调阅后付炳,臣遵照嘱令,全部烧了。
  好一个空口白牙!萧玠喝道,既如此,你指认夏秋声主使,又有什么凭证?
  柳州府上下俱是人证。何况若非夏相公授意,臣又怎会不顾规制,叫夏秋荣一个八品都尉郎监管此事?唐翀不疾不徐,缓缓道来,殿下,何况夏氏堂兄弟交从紧密,夏秋荣连妻儿都寄居长安、由夏相公代为安置,这样拳拳的兄弟之情,说他为夏秋声办事,难道没有半分道理吗?
  萧玠看了他一会,冷笑道:唐刺史心有七窍,好玲珑的心计啊。调用夏秋荣,怎么也能拉夏相公下水,又带上满城百姓做你的伥鬼。这样上行下效,你要满城都做你的陪葬!
  他一下子拧住唐翀衣领,手上出了汗,叫官袍上的禽兽绣图磨得发痛。萧玠厉声问道:你是怎么做到的?你是怎么让所有柳州人卖掉良心做这等丧尽天良的营生的?
  唐翀静静看他,突然说起另一件事:臣听闻玉升元年,西琼兵围潮州,城中粮草断绝。陛下为了守城,开了人食人的先例。如此丧尽天良之举,潮州上下竟争相效仿,甚至在怀帝当政便公然推陛下为首,殿下觉得,陛下是怎么做到的?
  他微笑道:民心似水,顺昌逆亡。臣罪大恶极也是为百姓谋利,人为财死,这样天大的财富,他们能不跟从吗?
  萧玠浑身哆嗦起来,郑绥忙将他扶起,听萧玠喝道:押下去让他认罪画押,明日午时当街斩首!
  唐翀仍跪在地上,慢条斯理地整理被萧玠揪松的衣襟,徐徐道:臣官居四品,是朝廷命官天子门生。按大梁条律,独陛下有权生杀官吏。殿下只是太子,无权斩杀微臣!
  萧玠冷冷道:本宫代天巡狩,有便宜处置之权。本宫杀你,正合法度!
  唐翀像刚刚醒悟,原来合法,那臣引颈受戮别无他话。
  他抬头凝视萧玠,但殿下,臣记得陛下新颁的政令规定,凡炮制、贩卖、走私阿芙蓉物二斤以上,判处斩首。按这条律令,把柳州人杀光都不够。殿下既要依法办事,那就请天子卫队尽诛罪人,屠遍柳州城!
  第94章
  萧玠耳中轰地一声雷响,什么都听不清了,许久,才听到唐翀的惋惜之声隐隐传来:只是柳州地域不小,只怕一个月也杀不完。也好,这样流血漂杵的景象,臣只从暴君乱世的记载中读到过,还要叩谢殿下,叫臣跟天下人开了这个眼呢!
  萧玠看着他,像看一条粉红斑纹的毒蛇。他在捏住这条蛇的七寸时也被毒牙一口咬在命脉上。
  人命满城罪恶的人命,是要算成罪恶还是算成人命?如果杀,一个屠城的太子是要杀死社稷的根基,如果放又怎么能放?罪恶遗毒的人命是命,无辜受害的人命就不是命?法不责众的法算什么法,黑白颠倒的法又是什么法?今日一个法不责众可以脱罪,明日是不是聚众杀人也能开释?
  萧玠一阵接一阵地战栗起来。肺中冷气被他一截一截地挤出口鼻,哆哆嗦嗦,吹得桌上灯火摇摇荡荡。萧玠盯着那灯,那火,那凝血一样的光明的余韵光明。
  萧玠浑身一抖,像亡命之人发现一只可怕的怪兽,转过头死死盯住唐翀。他有些口干舌燥:光明神的寿诞集会,你们打的什么盘算?
  他问出口,唐翀反倒志得意满地笑起来:殿下聪慧,咱们柳州城从不缺远道而来、等待宴飨的贵客。
  坐在一旁的杜筠拧眉,近期有集会?
  郑绥便将今年的名单和往年的名单礼单交给他。杜筠迅速翻看,倒吸冷气,正听萧玠问道:宴飨什么法会捐赠,你是以此为幌子,打造一个专供上流出入的蜃楼!
  殿下。杜筠出言打断,此事只怕要恶劣百倍。
  我游历四方,听闻前朝曾有官员开办赌坊妓馆牟取暴利,但殿下知道,哪怕在肃帝朝时这二物也绝不准朝臣沾染。此官为了将非法所得的黑钱变成白钱,便兴修佛寺,又捐赠善款。如此一来,这些流水不仅干干净净光明正大地入账,还给他镀了再世菩萨的金身。
  杜筠沉吟:依我所见,这次所谓的集会就是打的这个主意,所有捐款的善人,只怕都是阿芙蓉生意的东家人。
  贵客来宾,满座高朋。
  衣香鬓影后,是金盆洗不干净的血腥。
  好、好,好得很!萧玠怒极反笑,光明信众,美名远扬,原来光明神就是你们谋财害命的幌子,杀人投毒的邪教!
  唐翀笑道:殿下真当柳州人是光明徒众?看来殿下没有看清光明神祠正中供奉的牌位,上头正是殿下名讳,奉殿下为咱们柳州光明宗一宗之主!大伙是为了追随殿下才信奉殿下的信奉,论起来,柳州人实际是殿下的门下、东宫的信徒!
  见萧玠脸色瞬间雪白,唐翀仍保持他优容的、介绍风物般的口吻,慢声慢气道:殿下不是要将罪人尽诛吗?这名单之上足有百余人,个个非富即贵,更要紧的,他们都是世家的子侄。只说虞氏一脉,长房共出三男,三男俱在名录,一刀下去就要断子绝孙。
  他连连摇头,殿下,你这是要把八大世家的根全断了呀!你说他们高坐京中的父母叔伯,能眼睁睁看他们人头落地?你这么一刀砍下去,真的不会砍出又一个八公之乱吗?
  郑绥紧密关注萧玠神色,唐翀此话一出后他当即喝道:来人!将他押解下去,对外只称殿下与唐刺史秉烛夜谈,不许走漏半点风声!
  龙武卫立刻入门,将唐翀从地上拉起架下去,唐翀的笑声也随脚步远了:殿下,你怎么怕了?要杀人的是你,该怕的是臣啊!
  郑绥半跪下来,紧紧握住萧玠双手,道:殿下,越是紧要关头越不能自乱阵脚,当务之急是找出主使。
  他顿了顿,还是问:殿下觉得会不会是夏相公?
  萧玠把脸埋在掌心,喃喃: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我相信老师,但我之前也是那么相信许仲纪,相信程忠兄弟我不敢相信我自己的相信了!
  他出气长进气短地喘起来,郑绥不敢迫他,只腾出手替他捋背。桌上,那朵罂粟断茎处汁液蜿蜒,乳白色,像虞闻道滑过他腿间的残痕。
  本该美丽的,实则有毒的,要他性命地兀自绽放着。
  房门大敞,暑热天里居然射进冷风。萧玠遍体生寒,听沉默许久的杜筠开口:唐翀敢将事实披露,打定了殿下上下为难。像这些贵族子弟,若真是阿芙蓉作业的背后东主,殿下真的要按律而斩?
  萧玠哑声道:治国无法则乱。
  那百姓呢?杜筠问,柳州城操持阿芙蓉作业的百姓,怎么办?
  萧玠张了张嘴,那样轻飘飘一个字,他却无论如何也开不了口。
  人命何其沉重。
  这时,屋外响起尖利的老妇哭声,赶在龙武卫拔刀之间萧玠急声喝道:不要伤她,让她进来!
  棉布阿婆冲进来,跪在萧玠脚下,凄声哭叫着:好郎君,好殿下,不要杀人,不要杀人哪!
  萧玠如何也搀不起她,从对面半跪下将她扶住,问:阿婆,你没有疯,是不是?你那次在街上提醒我,是怕我拿错糕吃,你这次不肯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