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0章
  萧玠笑道:是大将军要老师来看管我么?教他放心就是,我这身体,要跑也跑不到哪里去。
  夏秋声无话,向他面前走去。萧玠刚洗过头,头发里散发着乌桕叶的淡淡香气,正将梳篦放回奁盒,边问:郑绥怎么样?老师不要为难他,他一切都是遵从我的旨令。他没有选择。
  夏秋声放下药碗,说:小郑很好,叫我记得看殿下吃药。据他所说,殿下十天没有吃过药了。
  萧玠没有争辩,将那碗药端起来喝掉。夏秋声看着他,说:陛下要臣告诉殿下,先回家去,万事有他。
  萧玠说:我知道陛下是借押解之名,以老师和鹏英两位重臣的大驾保我平安回京。我也知道,我杀掉了世家近半数的子侄,也让四个大族就此断根。断子绝孙,其痛何如,他们不会轻易放过我。
  他低头,像个做错事的孩子,老师,我的本意不是想让阿爹为难的。
  夏秋声说:所以臣想到了一个两全之法。
  柳州都尉郎夏秋荣,确系臣的堂弟。臣已写好五封书信,今夜就可以放到夏秋荣家宅之中。时间从柳州阿芙蓉作业运作开始,至殿下来柳之前。信中表明,柳州阿芙蓉事臣察觉已久,欲借殿下之手打压政敌使夏氏一家独大,故令夏秋荣趁机透露,引殿下震怒处决所有涉案人等。
  不可能。萧玠猛地站起来,老师,你想都不要想。
  夏秋声向他跪下,说:臣只有一个请求,请殿下照拂内子与裁冰。臣罪丘山,妻儿无辜。
  萧玠坚持搀扶他,叫道:你起来,老师,你起来!
  夏秋声叩首于地,说:还望殿下成全。
  夏秋声的忠诚像铁块一样坠在他文人的骨头里,萧玠竭尽全力也无法把他的身体从地上撼动半分。萧玠松开手,慢慢坐回椅子里。这次由他发动的浩劫使他懂得,平静的谈判尤胜歇斯底里。他重新握起那把篦箕,拇指拂过梳齿,像被一排细小的牙齿啃噬。他知道如果自己不坚持到底,夏秋声会和更多的百姓一样被这利齿撕成碎片。
  萧玠毫无波澜道:老师,你若一意孤行,我会做出比自裁还要惨烈万倍之事。君无戏言。
  这是夏秋声第一次对萧玠进谏失败,但真正中伤他的是萧玠逐渐成熟的眼睛。他出于淤泥的学生为保持洁净付出了太过沉重的代价,或许这是做萧恒的儿子必须要面对的结局。在夏秋声离去后,萧玠连夜召来崔鲲进行又一次密谈。他知道夏秋声绝对不会轻易退步,他需要一个万全之策阻止老师作出牺牲。
  解决方案在雨声掩盖下迅速敲定,崔鲲的心却没有松动半分。一个月来萧玠身上发生的改变,像一次受孕让一个少女发生的改变一样,如性一般的晦涩隐秘,又如生命一般的无从抵挡。崔鲲感到萧玠身体里那个神秘的胎儿已经让他准备奉献终身。
  在这之后,萧玠询问她京中事宜,崔鲲一一回答:他们揭穿我是女人不假,但现在不是十年之前,我把那些酸汗淋漓的男人相公当堂骂了个痛快!我问诸公,传道授业是不是师哲所能事?教书易,诲人难,育人是不是传道授业的顶峰?既如此,他们的母亲将他们生养拉扯教育长大,将诸公培养到出将入相,如何算不得顶尖的师哲?这么看来,真正通达教育大道的,往往还是女人。诸公连诲人这一基业都输各位萱堂一头,却敢门生百千称呼座主,岂不汗颜?
  萧玠笑道:妙哉妙哉,岂知崔刺史耍起无赖竟是如此威风八面,未能眼见,十分遗憾。不过女科已开,女官已设,又有陛下坐镇京中,料他们也不敢掀起什么波浪。
  又想起一事,问:汤惠峦之事,陛下怎么说?
  崔鲲肃容道:这正是最蹊跷的一件事。臣将那封密信当廷呈奏,表明既有举证,不得不查,倘若冤枉,更得还汤员外郎清白。陛下便命御医上入内诊脉,结果
  崔鲲想起那天汤惠峦被请入珠帘之后,侧影投在壁上,恍若狐狸的口吻。他挽起深绿大袖,露出袖口素巾和更素的手腕。太医手指落在他脉上,崔鲲像听到两重心跳鼓动,那绝不是人的心跳,哪个人腔子里能装着两颗心?那是两面的狐妖,披画皮的精怪。今日明堂之上,他也该原形毕露。那剂阿芙蓉制酒是她亲眼看他饮下去的,错不了。就算他有通天本领,也改变不了被侵蚀的脉象。
  他没有服用过阿芙蓉?得到结果的萧玠大吃一惊。
  那位太医是陛下和殿下的御用,错不了。崔鲲道。
  他是怎么做到的?萧玠喃喃,难道那天真不是他,或者他饮的只是一盏普通酒水?再或者连阿爹都被他蒙骗过去
  崔鲲无法回答。
  圣天子端坐高位,温和说崔卿,看来是一场误会。二位爱卿出身同科,皆为朝廷栋梁,从今往后还需守望相助。
  崔鲲没有争执,拱袖回列。她站回原位时看到一支象牙笏板将珠帘打开,然后她看到汤惠峦宛如象牙打造的手脸,没有一丝瑕疵,洁净如他刚刚被验证的臣格。他对上崔鲲视线,微微一笑,这个笑容让所有人意识到,若非今上早已弃置凭相貌确定探花的陋习,这位榜眼郎只怕要名降一等。但崔鲲肯定他是一只狡猾的狐狸,她在他身后仍能看到九条尾巴的阴影。
  ***
  左卫一共在柳州逗留三日,第一日观看销膏之后,再留一日给萧玠收拾行囊,后日清早就要启程。第二日夜,萧玠诵经后请夏秋声来到房中,展示他从柳州购买的皮影。
  案上已置樽俎,一壶热酒,一些夏秋声喜爱的菜肴。萧玠请夏秋声入座,自己边撑起幕布边说:我还记得老师送我的第一件礼物,我四岁那年的秋狝,老师为我演示了一出折子。
  夏秋声道:是,萧何月下追韩信。
  萧玠笑了笑:方才诵经,只觉数年烟云如同隔世。
  灯火映照下,皮影显现幕上,萧玠持其木棍,操纵人影行走动作,说,上次玩那套皮影还是奉皇十四年,老师触怒陛下禁足在府前为我上的最后一堂课。老师说,希望我以后想起你,记忆里总有快乐。
  夏秋声注目幕上,臣当时以为命不久矣了。
  但陛下并非擅杀朝臣之人。萧玠说,那时候老师不理解陛下,我也是。
  夏秋声问:殿下如今有了新见解吗?
  我只是明白了老师为什么和陛下如此对立,一方面是为了世家,一方面,是为了我。萧玠操纵皮影仍不太应手,人影和兵械碰撞,反倒将长枪插进自己腹部,陛下当年要废皇太子制,老师联合群臣士子的进谏不亚于一次逼宫。那时候我只以为陛下厌弃我。直到这两年我才明白,陛下当年想废的是皇太子不是我,他要刨除的是家天下的继承人,而不是我这个儿子。
  他顿一顿,说:陛下志在废皇帝制。
  夏秋声静了一会,陛下下过罪己诏,永不言此事了。
  萧玠道:行胜于言。
  夏秋声没有说话,听萧玠继续道:此事一出,陛下和世族本已缓和的矛盾会激化到顶点。而如今世族之中,老师与嘉国公身份最贵。我听崔鹏英说,我着手阿芙蓉案后,老师的门槛已经快让权贵踏破,但没有一个人能进入内庭。她说老师以官位不便结交群臣的名义避行多日老师,这个官位究竟是世族的中书令,还是太子的太傅?
  萧玠手中竹棍渐渐放下,只留白茫茫一片雪地般的幕布。他喃喃:这么多年我一直在想两个问题。如果萧何能预知兔死狗烹的结局,还会不会追留韩信?如果韩信能预知自己终将死于妇人之手,还会不会回头?
  臣明白殿下的意思了。夏秋声沉默片刻,说,臣并非恋栈权位,臣不走,只是不忍。殿下出阁至今一十三载,上奉圣人,下恤黎民,亦坚亦文,至仁至厚。陛下不顾惜一身,为天下争利,因为天下无辜,臣感佩之至。只是,谁叫殿下是臣的学生?
  夏秋声叹气:臣为殿下争利,非因他物。因为殿下亦是无辜。
  萧玠问:敢问老师,天下罪人,首罪何者?
  夏秋声道:使民无食、人无国、子无母、战无止者。
  萧玠追问:这个人是谁?
  夏秋声摇头,殿下来日不会成为暴君。
  萧玠说:商纣夏桀,早期岂非英圣明?齐桓赵武,少年岂不贤德?前人如此,老师怎知我以后不会变得残暴不仁?再者,王朝代有更迭,兴亡百姓最苦。纵使我一世明君,如何保证我的子孙后代不会昏庸暴戾?既不能保证,如何对得起天下万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