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2章
  她不大记得阿翁阿婆,但听说他们很想念旭章,经常有衣服鞋子寄来。还有素未谋面的阿耶的爹,她对这位阿翁一直保持好奇。
  他会抱抱太阳吗?旭章窝在阿耶怀里,细声细气问,他会喜欢太阳吗?
  阿耶正哄她睡觉,温柔笑道:他会抱抱太阳,他会和阿耶一样喜欢太阳。
  旭章小声说:那我们今年不回家吗?
  爹正给他们放床帐,刚放完一面,手从帘钩摘下另一面帐子,笑道:今年过年,咱们到运河上看烟花去。你不是想放花灯么?爹连东西都买好了,明天给咱们太阳扎花灯。现在,太阳娘子能好好睡觉了吗?我数三声,三声之后不闭眼,我明天就去把那些绢布退了。一
  旭章忙紧紧闭上眼睛,抓住阿耶衣襟睡觉。她听见阿耶用气声笑一下,像拍打婴儿一样轻轻拍打她。
  第二天起来,果然见爹坐在院子里削竹篾,脚边摆两只小竹筐,里面是五颜六色的绢布,还有一些磨得闪亮的贝壳。
  爹见她,先笑问:吃过饭了吗?你瞧阿耶吃完药了吗?
  旭章耸耸鼻子,爹拿阿耶当小孩,阿耶是大人,会吃药。
  爹笑着轻轻一拧她的脸,道:你挑挑,想做什么样的,想要什么颜色?
  旭章便蹲下来,从篮子里慢慢翻。这时一只手从她身边伸过来,拿出一块红绫布,笑问:这是人家唱戏里新妇的盖头,你怎么买回家了?
  爹一愣,拿在手里看一遍,失笑道:我哪里知道,大抵是给我放错了。这能扎灯么?
  阿耶蹲在一旁,他这几日很怕冷,两手紧了紧领口,道:大红灯笼,你这样挂着,还以为咱家娶媳妇呢。
  爹笑了笑,将那条喜帕另放到一旁。旭章翻出一块水红绢布,道:要荷花,要夏天摘回家的那瓶红荷花!
  爹笑应道:好,给太阳扎荷花。
  阿耶看了一会,道:我也要。
  爹问:你要什么样子?
  阿耶笑道:等你扎顺手,随便给我做一盏就成。多年不玩灯了,今年倒有些想。
  爹也笑道:好,专门给你做。
  有了花灯,旭章也忘了缠回家过年的事。除夕当天,爹和阿耶起了大早。爹蒸了一锅大枣窝窝,一锅素包子,是甘荀云耳鸡蛋馅的,拌了一早封好的小茴香苗,喧乎香热,包子皮被内馅浸出金黄的油花,旭章自己就吃了一整个。阿耶新剪了窗花、写了春联,熬好浆糊贴在门口窗上,连那张稀奇古怪的太子像也贴上了门。
  临出门,爹指着画像,问旭章:太阳看看,像阿耶不?
  旭章大受震惊,极其惊恐地看她爹。
  她爹又问:如果阿耶长成这样,你还要阿耶吗?
  旭章扁扁嘴,一下子抱住阿耶的腿,就要掉泪珠。她阿耶忙叱道:大过年的,别逗弄她,一会真要哭。
  她爹一面笑着,一面张开手臂抱住她哄,叫她骑在脖子上,提着红荷花灯笼出门。
  这几天冷得紧,幸而爹给做的皮毛衣裳暖和。拿回衣裳那天旭章午睡刚醒,还没叫人,便听两个大人在帐外低声说话。
  爹说,跟宫里的肯定不能比,你将就穿吧。
  阿耶道,宫里哪有这个好。阿耶抚摸那件白狐狸大氅,说,你自己呢?
  爹笑,哪有那么合适的?这么冷,撞见两条狐狸已是大运。倒也见了狼,只是狼皮硬,我又怕引来狼群,不找那些麻烦。下次天气好些,再能遇见狼,倒可以打一条,给你做靴子外皮,踩雪也浸不透。
  阿耶说,少杀生吧。他说完,又迅速道,我不是怪你,我这些年我心里
  爹忙安抚他,说我知道,我都知道。又问,你试试么?
  阿耶道,我换身干净衣裳,沾了墨,再把皮子弄脏了。
  爹似乎按住他,笑道,折腾什么,再冻着染了风寒,得不偿失的。
  又是窸窸窣窣的响动,阿耶系好那件白狐狸大氅,笑道,好暖和好看么?
  爹有一会没讲话,后来才说,好看。
  今年过年,旭章才头一次见阿耶穿这氅衣,雪白皮毛和阿耶肤色极其相衬,竟显得脸庞红润许多。
  太好看了,旭章穿着她的红狐狸斗篷、叫爹驮在肩头时想,果然得是阿耶穿这衣裳。
  运河不曾上冻,年夜泛舟的竟不在少数,远远望去,片片舟船宛如盏盏浮灯。只是河上冷,爹便暖了两个炉子,又给阿耶找了手炉。爹出去一会,便变戏法似的提回来酒菜,除旭章爱吃的蜜汁火方外,一应是素菜。爹又拿出酒壶,摸出两个酒盅。
  船里暖和起来,阿耶却不曾解氅衣,见爹要倒酒,忙道:我不吃酒。
  爹笑道:专门买的素酒,和尚女尼都吃得。我专门问过,是拿果子酿的,你以后要持素,吃这种也使得。
  如此,阿耶便不再推拒,两人吃那一壶。旭章吵嚷着要尝,爹便道:不好吃。
  旭章靠住阿耶,不好吃爹和阿耶做什么一口又一口,就要吃。
  阿耶笑道:你越不叫她尝,她越惦念。吃了也就了了。便叫她在盏中呷一小口。不仅无甚水果清甜,还有一股苦意。旭章吐了吐舌头,再不肯吃了。
  小孩子玩心重,从舱里待不住,旭章便去放花灯。但瞧见两个大人静静对饮的样子,突然觉得不该搅扰,也没有说话,只从船头坐着。爹打好的花灯都齐齐整整地置在筐里,旭章拿一朵在手,未燃蜡烛的花灯颜色黯淡,像将要谢落枝头。
  她隐约听得阿耶说:她睡下院里去。
  爹却不甚赞同:院里太冷单衣受不住。
  最后是阿耶退了步,点了点头。
  大人居然也有秘密,旭章有些好奇,但没等继续偷听,爹已经出了舱,顺带扶阿耶到船头,笑着对她说:还以为你忍不住,早要吵闹着放灯了。
  阿耶笑道:我们太阳是大姑娘了,早就过了为玩意闹脾气的时候。
  旭章小人大量,不同两个大人计较。爹给她点好蜡烛,拉着她的手将花灯放在河上。看灯渐渐泊远,像载着一个祝愿。旭章忙扣住双手,闭眼许愿。
  如果她睁开眼睛,会看到站在身后的阿耶略有异样。等她十三岁那年,会听到一个有关姑姑阿皎的美丽故事,会知道在此之前,阿耶放的每一盏河灯只与月亮有关。
  小孩子许愿,大多只会许眼前吃穿,三岁那年的花灯装着的到底是甘荀大包子还是红豆糯米糕,旭章已经记不清楚。但她记得回头时,爹从竹筐底下拿出一盏兔子灯递到阿耶面前,阿耶有些惊讶,问:给我的?
  爹笑:第一回做,粗陋得很,别嫌弃。
  或许船头太冷,阿耶手指都有些发抖,握住竹柄将灯提在手中,半晌,方绽开笑容,道:多谢,我很喜欢。
  这时候,旭章在船头欢呼:烟花!
  爹将她抱起来,高高扛过头顶,让那脸盆大的烟花变成水缸大。五彩缤纷的光影洒落,身上都觉得暖洋洋的。旭章看到阿耶笑起来,笑得比之前任何一次都好看。
  那也是旭章第一次留心爹的眼神,在望向阿耶的时候,总有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似乎为他的开心而开心。但旭章看着爹的脸,总有些心里发酸。
  很多年后阿耶同她讲起这个新年,她讶然自己儿时记忆的碎片在阿耶那里,居然是漫长到有些永恒意味的画卷,也讶然她这位毫无血缘联系的父亲,竟和当时的她一样,幸福且迟钝。
  在旭章六岁之前,守岁总是在瞌睡里度过。她叫阿耶抱在怀里,手炉暖着脸,模糊听阿耶讲:回吧。
  爹似乎应了一声,便觉船儿轻轻摇动,哗哗水声宛如摇篮之曲,不一会她就在阿耶的怀抱里沉入梦乡,等再醒来已经到了家里床上。
  旭章睡时习惯叫阿耶抱,一摸身边没有,就要喊人。在她开口前,听到爹刻意压低的声音:开始么?
  阿耶道:开始罢。
  旭章揉了揉眼,发现爹竟忘了给她放床帐。爹今天有事,心乱了。
  她支起脑袋,见阿耶背着她坐,将氅衣解下,又松开袍子,露出一条手臂。爹面向她立着,却全然没发觉她醒来。他手边摆着一只筐子,从里面拿出一只小罐,然后拔出腰间小刀,擒住阿耶手腕,沿经络从下到上竖着划下一刀。
  旭章捂住嘴巴,眼泪一下子掉下来。她想哭,却莫名感觉大人此时不能受打扰,只缩在被子里睁大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