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6章
  夜色渐深,岸边灯会已散,重归一派水乡静谧。旭章跟萧玠奔波多日,今日见了爹又兴奋,累得也快,不一会就窝在郑绥怀里睡着了。他将女儿抱回舱睡,萧玠便一个人倚在船边,瞧水中漪沦里自己的影子。和月亮映在一起,像嵌进一面璧玉。
  他这样盯了一会,视线都有些漶然,突然肩头一动。萧玠回头,见郑绥将一件外袍披在他身上,道:夜里凉。
  萧玠应一声,道谢。
  没了女儿,郑绥似乎有些局促,隔一段距离从他身旁坐下,道:奔波劳累,早些歇息吧。
  萧玠颔首:好。
  他答应,却没有动。两人都默了,郑绥看水面,萧玠就低头瞧袖口。水流澌澌间,郑绥终于道:臣罪丘山。
  萧玠整颗心狠狠一颤。
  他这段时间来寝食难安,甚至在郑绥离京后追到河上,事到临头才发现,这是个绝对不能问出口的事情。
  出了口,他和郑绥的关系就变了。
  □□和情欲不一样,情欲和爱欲也不一样。如果郑绥真的对自己动欲怎么办,如果他只是动欲怎么办,如果他什么都没有怎么办?
  万一是自作多情,自己这样羞辱他,他还能和自己走得这么近吗?
  不,渐行渐远还是好的,怕就怕他依顺惯了自己,勉强着应承下来。往后真进一步,只怕他会恶心。
  握他的手、和他说话,甚至只是看到自己,都会恶心。
  可就算真的恶心,郑绥也会掩饰得很好。他宁委屈自己也不忍萧玠伤心。这么好的一个人。
  他辞别了李寒、送走了夏秋声、失去了虞闻道,和阿耶也相隔千里,身边只剩下一个郑绥。
  他不敢奢求更多。他想和郑绥天长地久。
  就算做君做友。
  郑绥嘴唇轻轻蠕动,萧玠一直以来想要的结果呼之欲出。这一刻,他却抢先说道:不妨事的,绥郎,咱们都别记在心里了。
  河水寂静下来。
  等微风拂过,河流徐徐吹动之时,郑绥终于道:臣领会得。明早船就到春云驿,臣就要改换马道。臣会叫驿馆派人护送殿下回京。臣感谢殿下千里相送。
  萧玠胸口一窒,本知不该挽留,还是忍不住叫他:绥郎。
  郑绥看他,眼中已尽是为友的中正和事君的忠诚。
  明长,他道,你多珍重。
  萧玠应一声,将手中攥紧的那枚香囊重新塞回袖中,对他笑道:你也是,一路顺风。
  ***
  送别郑绥后,旭章闷闷不乐,萧玠便带她去潮州找娘。丫头这才有了笑脸,要去船头看景。萧玠领她出去,见隔舱的两夫妻也在。
  那妻子和舟娘子坐在船边,襻膊挽袖,大马金刀地杀鱼。她那丈夫半抬袖子遮脸,边不放心地连连嘱咐:娇娇,娇娇你别切到手呀,娇娇好了没有?
  他脸别向一边,正见萧玠父女两个出来,有些尴尬:贤兄早。
  萧玠冲他笑道:贤娘子巾帼英豪,羞煞我等男儿。
  那娇娇娘子生得花容月貌,杀鱼却手起刀落,一面冲木桶里刮鳞,一面温温柔柔笑道:郎君不晓得,我家夫君晕血,每每要帮手,总先鱼一步栽倒。妾叫他帮了三次,三次的功夫都花到掐他人中上。没他帮倒忙,妾三条鱼都杀好了。
  那丈夫很有愧意:是我无用。娘子嫁我以来,大小家务操持,闺中哪受过这些委屈。
  萧玠笑道:足下年纪虽轻,却已有功名傍身。将来做一地贤吏,再为娘子请个诰命,如何对不起贤娘子的夙兴夜寐?
  那丈夫连袖子都放下来,惊道:郎君慧眼,如何识得?
  就从足下这身绫袍说起。萧玠笑道,奉皇十三年起,朝廷新令,赐及第者春绢一匹裁制新衣。我记得奉皇十五年到十八年,所取就是这种縠纹湖绸。足下衣浅绿色,应当是二甲三十至三十九名。足下入仕迄今约莫三到六年,仍穿浅青色,大致官袍服色与其相当。我朝八品衣浅青,足下或为八品官,又和我们同路,显然不是往京都去。足下赴任地方,又是八品文官,我冒昧请教,不知是哪地县丞?
  那丈夫嘴巴圆张,愣了片刻才匆匆忙忙忙抱袖:在下东方彻,字明达,奉皇十六年进士,正要去樾州菊崖县赴任。我娘子姓颜,颜如玉的颜。不知贤兄如何称呼?
  萧玠揖手笑道:在下阮明长。与足下同取明字,正是有缘。
  一番交谈,萧玠发觉这位年轻县令对地方农务十分熟悉,上到粮食买卖下到种田插秧无一不精。两人相谈甚欢,等到船只停泊,东方彻才发觉依然抵达樾州地界,仍有不舍之意,便邀萧玠一同上岸。
  奉皇二十一年农历九月,萧玠第一次踏足樾州,有幸造访了这座睡容明丽的山城。他走在洒扫洁净的街道上,闻到海洋般的清香时听到道旁鲜菊花的叫卖声。簪菊似乎是樾州的初秋风尚,碗口大的鲜花挤在鬓边,像顶小帽一样半掩住女人们精心的妆靥。但真正吸引萧玠目光的,要数重重屋檐后那座耸立的山峰。
  这样层林尽染霜叶尽红的秋季,山峦仍被碧色沁透。阳光洒落,穿过云堆,给满山青翠掀起层层金波。萧玠看到,半边山麓排成一层层青色阶梯,其间牛如虫,人如蚁,水车转动如米粒,水塘如同银箔,服服帖帖地敷在山间闪烁晶光。
  萧玠赞叹道:早听闻樾州梯田已成规模,今日一见,工整生机如此。
  说起梯田,东方彻侃侃而谈:樾州土地虽肥沃,但山岭太多,农业本不昌盛,但当今陛下极其重农,登基之初各地巡狩,到了樾州,更是考察各处山地农田,最后一锤定音,将菊山山南开垦作梯田之用。
  萧玠颔首,我听人讲过,这座菊山就是古惠山,因其菊花盛开遂以此改称。菊山菊花为樾州胜景,垦田一事,大伙没有怨言吗?
  颜娘子从一处卖花铺子前停住脚步,松开丈夫牵自己的手,挑选各色菊花在发髻上比对。东方彻便问铺子主:大娘,您说在菊山垦地这件事好不好?
  大娘笑道:不垦地,全年吃喝都靠这几枝花吗?要咱们说还垦得晚了,不然能早几年盖新屋,给儿子娶媳妇。
  这会颜娘子正犯愁,将紫色蓝色两朵菊花比在鬓边,问丈夫:哪个更好看些?
  东方彻端详一会,认真道:姹紫衬娘子天姿国色,墨蓝衬娘子清雅脱俗。
  颜娘子脸颊微红,啐他:我叫你挑。
  东方彻看一会,作难道:我也挑不出。
  萧玠道:不如两全其美,都买下来。
  东方彻笑道:对,都买,都买。
  颜娘子等他片刻,扑哧笑了:买买买,你付钱呀。
  东方彻这才回神,讷讷取荷包买花。萧玠也给旭章买了一朵,清新嫩绿的花盘,别在裙子襟口。
  天色既晚,四人便去驿馆下榻,预备明日买马各自转道。这夜旭章要同颜娘子玩花绳,两个男人正好共置肴饮,秉烛夜谈。
  见萧玠对梯田感兴趣,东方彻也十分慨然:贤兄知道,修筑梯田极其复杂,要花费大量的人财物力。当时汤氏还是樾州豪强,陛下怕拨下的财款叫汤氏贪敛,便亲自率众开山,变成中枢直接督办的大工程。每一笔款项都走的陛下自己的簿子,由樾州刺史直接向天汇报,汤家就算想贪也不敢贪到天家头上。且开垦梯田极其繁琐,先要焚烧杂草乱林,然后才能垦耕拓田,还有平土、开沟、起垄、灌溉诸事,简直千头万绪。陛下专程派人去西塞接来谈大家,把动工图纸完全敲定才肯回銮。如今又开了以稻养鱼的田地,还从柳州购入了新型的龙骨水车,咱们樾州别说自给自足,也有米稻能对外买卖了!
  萧玠发现,说起樾州梯田,东方彻全然不是娘子面前腼腆晕血的丈夫,变成一个精神昂扬、光彩四射的年轻官员,满脸都是与有荣焉。他大吃一杯酒水,又感叹道:巡狩到哪儿种到哪儿,咱们陛下果真重农。
  萧玠垂眼,脸映在素酒里,水光摇曳处,有些像萧恒的轮廓。他轻轻道:早年饿怕了。
  东方彻放下酒杯,道:依我瞧,这还不算陛下最高明之举。
  萧玠笑道:愿闻其详。
  东方彻道:从前并非没有重农的君主,但伴随而来,就是抑商。将商打为末流,实则限制农的发展。粮食固然是自足之物,但好好周转便有致富之用。陛下开粮道,通运河,不仅鼓励粮食买卖,还注重粮种农具开发和市面流通。这几年入仕还开了农科,能种好地就能领朝廷的俸禄,放在前朝简直闻所未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