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6章
  萧玠飞快赶回公廨,整理纸笔要写奏折。旭章坐在屋里念书,见他回来,清清脆脆叫道:阿耶!
  萧玠应声,一边研墨一边问:囡囡在念什么?
  爹布置的春秋左传,烛之武退秦师。
  哦,萧玠提笔问,念到哪里?
  旭章脆生生答:越国以鄙远,君知其难也,焉用亡郑以陪邻?
  萧玠手指一僵,喃喃道:越国以鄙远
  是,齐国西北与大梁毗邻,但和樾州并不接壤。他们和樾州隔着
  萧玠丢掉笔,掉头去书架翻找舆图。他从樾州和齐国之间,找到了一块幽光闪烁的土地,它像一道隐秘的桥梁也像一支锋利的暗箭连缀在两者之间。
  为什么齐军没有惊动任何隘口如同天降,为什么齐梁即将和谈之际会有狼兵攻城,为什么秦寄会和狼兵一起出现在这里萧玠之前有无数疑问,在这一刻,所有的真相在那块桥形土地上豁然大白。许多年前他潮州的父亲险些折断于它的主人之手,许多年后,他和樾州再度沦入其股掌之中。
  萧玠听见玉升元年父亲冰冷如铁的声音,今天被他吐出嘴里。
  西、琼、段、映、蓝。
  第128章
  狄皓关举起油灯,照亮狼兵团骑兵所用的鞍鞯马镫,说:殿下请看,这些东西磨损很小,都是新物。自然,也有可能是战前更换新的战备。但殿下再看这里。
  他叫人拖来一匹俘获的战马,黑夜之中鸣叫不止,正要扬蹄,就被四个等候已久的士兵一拥而上按倒在地。狄皓关让人将马蹄抬起,萧玠一看,也是新钉的铁掌。
  狄皓关挥手,一个士兵跪地,拿匕首将那铁掌卸下,露出马蹄。狄皓关道:马蹄底部的钉眼相对窄小光滑,说明在这之前,这匹马没怎么钉过掌。蹄部磨损要比寻常战马严重,也是不钉掌的缘故。不钉掌的马,大部分是野马。
  萧玠说:还有一种情况。
  狄皓关颔首,西琼敬奉马面神,认为马是生灵之长,骑马作战是马的恩赐。琼兵作战,一律不用马具。而且狼兵袭城当夜,我们的部下听到他们驱马的口哨,以此来控制马的前进和方向。殿下知道,这本是马鞭和缰绳的功用。也就是说,他们的战马虽然配备马具,但在作战时并没有真正使用。那这些东西就只起到一个观看的作用。
  萧玠了然,叔叔的意思是,他们故意给自己的马装配马具来混淆视听。
  狄皓关点头,不用鞭策的战马太过显眼了。但马是战场上最重要的武器,战时换马,不是上选。
  萧玠问:还有其他的吗?
  狄皓关说:我们检查了骑兵尸体,十之有九,皆穿双耳。
  西琼是少有的男子穿双耳戴耳饰引以为荣的地区。
  萧玠不知道是长生作用还是旁的,只觉胸口胀痛,不得不抓紧栏杆大口呼吸起来。狄皓关晓得他有肺症,大惊失色道:快叫军医,快叫郎中!
  萧玠按住他手腕示意不必,自己整条手臂都遏制不住颤抖。
  原来是这个渔翁,怎么是这个渔翁?
  南秦的公夫人,他阿耶的妻子,他弟弟的母亲。
  他跪在地上,突然感到二十余年前萧恒锥心刻骨的痛苦。
  秦琼干戈化玉帛,潮州玉升年间的血仇一直未能得报,然后有一天阿耶告诉阿爹,我要结婚啦,就是当年逼得潮州近乎绝户、逼得你杀吃活人恶贯满盈的祸首段映蓝这种痛苦和愤怒他是怎么忍受下去的?他是怎么看怀着自己孩子的心上人和自己的血仇成亲,还要恭祝百年好合?
  这一刻萧玠痛哭流涕,不为自己,为他当年抗争无果的父亲。为他那桩沉默的痛恨和比痛恨还沉默的,爱。
  这个多少了解帝王家史的狄皓关什么都没说,他伸出手臂,用一个长辈而非臣子的方式把萧玠抱在怀里。萧玠脸埋在双掌之中,浑身颤动许久,哑声说:孔如期持节将至,梁齐会谈在即,不能在这时候出现分毫差池。叔叔,此事不要对外宣扬。
  臣明白。
  对西琼那边也不要在明处提防。但训令全军,做好战斗准备,派人加紧绘制西琼舆图,征做适宜那边气候地形的甲胄。今日回去,由你主持,立即聚集全部四品及以上高级军官,商议伐琼方案。萧玠已经平静,狄将军,本宫将此事全权托付给你。
  狄皓关双膝跪下,臣必不辱命。
  他将萧玠搀扶起来,斟酌问:那那位甘郎
  萧玠遽然转头。
  臣绝对没有探听殿下私隐之意。狄皓关道,但甘郎行事并未遮掩,若要对琼作战,他要如何安置,还请殿下示下。
  他说的安置,不是处置。
  萧玠得知,面前这个人能体贴自己的处境,轻声道:叔叔既然这么说,是知道他和我的关系。我也请叔叔明白,不论何时,我必须保他万全。我其实不想让他一个小孩子卷进这些事情,但
  这样自欺欺人的念头叫萧玠忍不住自嘲:罢了,为免生变,能瞒一日是一日。我不会叫任何人伤害他,也不愿和他兵戎相见。等和谈结束,我就送他回南秦。秦公会晓得我的心意。
  ***
  仲春即将从硝烟里滑过,和平的消息终于迫近了。樾州人民痛恨齐国,但向往和平。他们对这次和谈的态度像一丛即将枯萎的野花面对一沟污水,内心是痛恨的,但生命是雀跃的。这半年以来,太子萧玠赢得了他们彻底的拥戴,他们再多意见,也愿意跟随这轮旭日去迎接一个和睦的未来。
  赶在齐国马车驶来前,崔鲲率先奉旨抵达樾州。萧玠亲自出城相迎,一向淡漠的虞仙翚这次也站在前列,向山口频频张望。晌午时分太阳高悬,金色阳光填满山丘们青色的伤癍,暂时把山城面容粉饰得姣好如初。萧玠听到春风相送的马蹄声,紧接着,一支车马辚辚的队伍驶出山关。为首者穿大红官袍,骑在一匹黑马背上,一看见那身影,旭章已经招手叫道:娘,娘!
  崔鲲先按君臣之礼拜过萧玠,又抱过旭章好好亲了亲。萧玠笑道:听见你要来,高兴得一宿没睡着觉。
  崔鲲放下女儿,整理官袍,这时听见人叫:使君。
  她对上虞仙翚目光,很自然地滑过去,只问萧玠:没给殿下添麻烦吧?
  萧玠正要答,突然从她目光中领悟,她语中所指不是旭章而是虞仙翚。那股若有似无的杜鹃花香因两人相遇在这座菊花之城中悄然绽放。萧玠微笑道:虞织造组织妇女劳动,暮为裁衣,朝为晨炊,有功社稷,等安定之后,正要为她具表请功。
  崔鲲提醒虞仙翚,记得谢恩。
  萧玠笑道:不拘这些虚礼。
  萧玠亲携了她的手,两个人带着女儿走在前列。崔鲲叹道:她家本煊赫又逢骤变,小小年纪尝遍人情冷暖,性情本就疏冷。又少年才高,多少有些恃才傲物,个性也有些拧巴。殿下不同她计较便是无限天恩了。
  崔鲲难得为人解释这许多话,更少同萧玠讲这些客气话。
  萧玠道:鹏英很器重她。
  织造离不开她,柳州生计可以说是她撑起了半边天。这么个女孩儿。崔鲲叹道,我瞧她,总像瞧见当年的自己。她是一匹千里宝驹。
  ***
  通往公廨的路上,发生了一支插曲。
  临近府狱时,一个皂衣公人边抹眼泪边在大道上烧纸。纸灰纷纷扬扬,沾染萧玠衣裳。萧玠再宽厚待下,无论如何也是冲撞。
  东方彻忙走出队伍,去喊那公人:当街烧纸成何体统,还不赶紧向殿下谢罪。
  那公人忙拾掇纸灰,冲萧玠连连磕头求饶,抽噎声还没停住。
  东方彻道:这是黄岩云的兄弟,叫岩峰,州府缺人,岩云便荐他来做个帮手。才任职几天,这就
  萧玠亲自扶他起来,道:黄县尉为救我而死,是我的恩人。我怎么会怪罪他的兄弟?只是白日各有职务,你是不是也该先去做自己的差事?明达,下午送些元宝酒浆,帮我也祭奠一下吧。
  黄岩峰谢恩,仍抓住他手臂不放,问:殿下,什么时候杀了汤氏狗贼泄愤?我阿兄是听了他的叫喊出去才遇难的,殿下!
  汤惠峦之事分属机要,对外仍是国之奸细,萧玠也不便提起,只得道:他的事干系重大,我不能私自处决,还要听陛下圣明决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