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7章
  二十二岁的萧玠哆嗦一下,无数被他忽略的碎片在眼前拼凑起来。白云囤祭奠青不悔时书写孝男的袱纸,前往路上郑绥多次向商贩询问樱桃的细节。他突然看到青不悔衣冠冢前沉默站立的郑绥,像一个游子,也像一块碑石。他记得郑绥专门在墓前放了一只本预备盛樱桃的白瓷小碗。他听见空落落的碗里似乎有什么砰砰作响,现在才知道是郑绥欲言又止的心声。
  时隔数年他再次听到郑绥未出口的疑问。郑绥问那边也有樱桃树吗,会很甜吗?
  萧玠的眼泪一下子涌出来。
  他无法想象,他以为十一岁实则近十四岁的郑绥,被无知的自己带到这座院落时心中的感情。他面对的这棵死树或许是他父母爱情唯一的遗迹。
  那棵树呢,那棵樱桃树呢?萧玠后知后觉地追问,谁把那棵树拔了?
  杨皇后说:诸公乱京后,郑素把这推平的院子收回来,闲置了几年。要怎么规划,他交给了已经知事的郑绥做主。那天殿下肺疾凶险,他刚侍疾完毕。
  萧玠身体颤抖起来。
  他看到,郑绥小小的身影从面前单膝跪下,探手抚摸樱桃树被虫蚁蛀空的根茎。
  郑绥说,拔掉吧,我想种枇杷。
  今已亭亭如盖矣。
  第134章
  郑绥棺椁离京当夜,萧玠发现了一个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的秘密。
  他发现郑绥还活着。
  不算燠热的夏夜,东宫静若深渊。月光挤入罗帷缝隙,银青色地洒在萧玠身上。半梦半醒间,萧玠听到一阵轻响。他睁开眼睛,看到一半帷帐挂上帘钩。
  一个竹青色的身影坐在床边,像那么多个日夜以来脱掉靴子。
  奇怪的是,之前萧玠从来听不到他的响动,但这次每一个褶皱摩擦的细节、每一个呼吸喷洒的声音都放大数倍,清晰可闻。萧玠头靠瓷枕,一动不敢动,他眼看那个人小心翼翼侧身上榻后,转过郑绥生动的面容。
  他看着郑绥郑绥看着他,四条目光蛇一样纠缠盘绕。萧玠左耳朵贴在枕上,听见自己的咚咚心跳和泪落枕面的清脆叩击声。这时一只手抚过他眼睛,为他擦拭泪水。
  郑绥半俯下身,带着焦急和心疼问,怎么了?
  萧玠摇摇头,想你了。
  他往床里缩了缩,让出半个枕头,郑绥也就顺势躺下。月光下郑绥闪烁着明净的雪青色。萧玠贴紧他,感受他的质量和体温。他抬手抚摸郑绥的脸颊,冰冰凉凉如同自己被泪浸湿的皮肤。他指腹摩过那微微耸动的眉头,郑绥睫毛颤抖,一只小手一样搔动他的掌心。
  萧玠摸了好半天,说,你还活着。
  是,我还活着。
  萧玠有些委屈,你怎么现在才来见我?你不知道这些天我有多难过?
  郑绥叹口气,抬手把他抱在怀里。
  萧玠没有再哭,哭泣已经消磨掉太多宝贵的时间。他手臂从白罗袖子里裸露出来,腰带般箍在郑绥腰间,十根手指彼此交插,带扣一样死死啮合了。他脸伏在郑绥左胸,聆听那踏实沉稳的心跳,感觉郑绥手指缓慢梳理他的头发。
  郑绥说,过去的事,我不是刻意隐瞒你。
  我知道,我都知道。白天我还在想,文忠公已经议谥追封,你为什么还要冠在郑氏门下?然后我想到我自己。萧玠说,我贵为太子,从未出生起就挣扎在死亡的手掌里。做郑家的儿子,你才能平安长大。
  郑绥笑了笑,说听上去很像兔死狐悲的道理。
  萧玠的声音很哀伤,我用了那么长时间去找别的兔子,我是那只愚蠢的狐狸。
  他忍不住诘问,人人说马革裹尸,但他们的遗物都能送给家里,你的东西都由冠军大将军接管了。我不是你什么人,你什么人我都不是你知道你留给我什么吗?一只吃空枇杷膏的小瓶,和我送还你你又忘记拿走的躞蹀腰带。我都没有找到你的军牌。你这么撒手我怎么办?
  郑绥安抚他,我这不是回来了吗。
  回来了。萧玠近乎呓语,回来了就永远不分开。
  我从来不想和你分开。萧玠听到郑绥的叹息声,可国家用人之际,那么长的时间我都在奔忙。后来回来,有了鹏英的事。事涉她的私衷,我发誓不向第三个人开口,你也不行。后来你在玉陷园出了事,我很心痛。再后来,你身边有了沈娑婆,我很妒忌。
  然后你就忍着妒忌,天天看我们耳鬓厮磨吗?萧玠带着哭腔,你可以告诉我,至少你可以离开我,这样最起码你能好过一点。
  我没法告诉你。郑绥苦笑,我不想最后连君臣都做不得了。更何况,离开你,我才真的不会好过。
  他低声道歉,对不起,在你心有所属的时候我还对你抱存臆想。我真的很卑鄙。
  萧玠的灵光一下子闪烁到东宫那个尴尬的清晨,他以一个暧昧的半跪姿势,看到郑绥的生理特点冲自己蓬勃无遗。
  萧玠嘴里发苦,那天早上,你是因为我吗?
  郑绥没有说话。他的沉默给了萧玠回答。
  萧玠无比悔恨,他缩在郑绥怀里揪紧他的衣襟,哽咽问,我找你的时候你为什么不说,你为什么不说呀?
  我觉得不尊重。
  郑绥声音窗外虫鸣一样时断时续,你带旭章上船找我的时候,我想同你陈情,但若从那情形说起我怕你觉得我是为了泄卝欲,心里难过。我想找个合适的时机,把这么多年的念想从头讲给你听。我不想逼你。
  你傻呀。萧玠喃喃,你找我泄欲我也不怕。我的欲望我肉的欲望心的欲望活着的欲望现在就是你呀。
  皎洁月光下他们四目相对。
  萧玠抬头,发现他几乎把自己嵌在眼底。那样深井一样吃人的漆黑他浑然不怕。他感觉郑绥低下头,和他的额头相抵。
  我想吻你。
  他听见郑绥隐忍的声音。郑绥重复道,明长,我想吻你。
  萧玠抬脸吻住他。
  郑绥两片嘴唇蚌壳般张开,将萧玠包裹了。萧玠感到他的舌尖滑过齿龈,被这样坚硬的嘴巴包裹的舌头竟是如此炽热柔软。想到这里萧玠落下眼泪。他抽泣声从两人挤压的鼻间发出时郑绥微微抬脸,问我咬到你了吗?
  萧玠说不是,不是,我太高兴了。我等这一天等了太久了。
  接下来,他们的嘴巴再度黏在一起。这次接吻异于萧玠之前任何一次亲热体验。太细致了,太缱绻了,太珍惜了。他不明白为什么珍惜到这个地步的两个人,今时今日才第一次接吻。他从两人花苞般合拢的口腔中尝到贯通的苦气,那比药味还哀伤的浅青色水雾在两舌缠绕时涌到喉部,像欲望也像死亡一样地把萧玠窒息了。萧玠意乱情迷时郑绥松开他的嘴,那两片冰块般的嘴唇在萧玠眼前闪烁平静的水光。郑绥说,你喘会气。他说着埋下头,细密啃咬萧玠脖颈。
  郑绥的牙齿咬上耳垂时,萧玠的欲望溯洄到那个似梦还真的夜晚。军帐里两人交股相依,郑绥在他耳后留下一个痕迹虚无触感真实的牙印,像一朵融化殆尽的血花的水渍。是真的吗?那晚是真的吗?眼前这个亲吻他抚摸他解他衣裳的人是真的吗?他煽动起的自己的情卝欲爱欲求生欲是真的吗?
  郑绥听见他低低的呻.吟,停止动作问,你说什么?
  萧玠把他的头抱回胸前,几乎幸福地哭起来,我说你弄吧,你怎么弄都行。你对我做什么都可以。
  郑绥把萧玠抱到身上时,萧玠看到罗帐罅隙间鼓动的月光,像一只窥探的巨大青眼幽幽发亮。月光立在帐外,脸贴在帐子上,萧玠几乎看到她月光般丝缕闪动的青色睫毛。
  萧玠惊叫一声,缩在郑绥怀里,叫,有人,有人看着,有人!
  郑绥扭头看向帐外,哄道,不怕,我们去个没人的地方。
  他从榻边摘下那件白狐狸大氅把萧玠从头到尾盖住,搂抱幼儿一样,一只手托住萧玠臀部,让他挂在身上。萧玠脸依偎在郑绥颈窝处,感受他脚步的震动,感觉无比安心。他由郑绥把自己放下。郑绥轻轻揭开氅衣,像完成一个揭开喜帕的仪式。萧玠发现他把自己安放在东宫阒寂无人的庭院里。头顶大树参天蔽月,散发出枇杷成熟的阵阵清香。他被郑绥安放在树下坚硬的黑床上。自然之籁交相鸣奏,婚乐般包绕床旁。萧玠双腿垂在床下,郑绥立在他要并不并的双腿前。他在等待。
  萧玠问,你会来提亲吗?
  郑绥说午门斩首我也来。
  萧玠说你不要说这种话,你到时候不来我也愿意。
  郑绥说你愿意,我夜夜都来。
  月光清凉凉地,撒帐时漂浮的果衣碎屑一样粘在萧玠脸上。萧玠膝盖分开,情态羞涩动作大胆地把郑绥包拢过来。他任由身体和郑绥的动作一起后倾,把自己横陈在这个春欲浮流的夏夜里。后背贴上那凉如玉台的黑床时萧玠有一种置身仙境的错觉。这的确是个人间仙境。仙境美好缠绵永恒不绝的夜晚,他最后一件蔽体的亵衣掉落在地,像一张美丽的白蛇蜕化作烟尘。郑绥进入时他在郑绥嘴里尝到一股全新的气味,是迥异于之前苦气的酽厚甘甜,他知道自己正像飞虫坠入蜜缸一样无可挽回地坠入一个迷人陷阱。他听到头顶浓枝密叶摇曳的沙沙声。它们逐渐远去,像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