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8章
  喀嚓一声。
  他猝然望去,见猛虎已然松脱控制,秦寄手中只剩赤练蛇尸般的半条弓身。
  落日弓断了。
  下一刻秦寄被伤虎掀落虎背。
  樾州夜晚狼群扑翻秦寄的情景就这么再现了。
  这一刻萧玠什么都意识不到。他意识不到飞奔赶来的禁军队伍,意识不到巨型弩箭射空在老虎周身等他意识恢复之时,他已经站在老虎身边,大汗淋漓,浑身鲜血。
  老虎身躯像山崩一样塌落下去,萧玠看到它后颈镶嵌一支前锐后锋中有起脊的铁质矛头,铁矛拼命捅刺,在虎皮开出一个鲜绿血液咕嘟喷涌的窟窿。
  他感觉有人试图搀扶他,试图和他争夺什么,他正死死握着什么不放那杆武器正捏在他手中。
  不知什么时候被他从禁军手中抢过来的、长约一丈的铁质虎枪。
  那头死虎被抬开,被绿血浸透的少年身体露出来的一瞬,萧玠状若疯狂地扑到他身上。
  他哭喊,他号叫,他拼命去擦秦寄浑身绿油油的鲜血,那血像层黏腻的尸油把秦寄浸泡得像具万年不腐的尸首。萧玠哭着哭着惊天动地地咳嗽起来,咳得什么声音都听不到。
  混乱中,有人紧紧持住他双手,他朦胧看见秦寄死而复生,从一波绿泉中重新绽放,他绿光闪烁的鲜血淋漓的手抓紧萧玠手掌。
  萧玠抱住他的脸,额头砸在他额头上,眼泪噼里啪啦往他脸上掉。他快被那老虎浓绿的尸气淹没了,强撑着一口气:阿寄,阿寄你没事,谢天谢地你没事你我
  萧玠,秦寄急声大喊,萧玠!
  这是萧玠失去意识前听到的最后声音。下一刻他全身脱力地栽倒在秦寄怀里。那样一个充满春天气息的绿色怀抱,血气涌动成泥土草木的混合腥气把他紧紧包裹。
  双眼闭合后萧玠看到一幅神奇景象。他看到自己手持虎矛冲上前去,贯穿虎颈后在虎身下抱出一个受惊流泪的四岁的孩子。那孩子比依靠父母还要亲密地紧紧依靠他。
  没有人比萧玠更认识他。
  他把自己从近二十年的噩梦中解救了。
  ***
  春蒐典礼以皇太子遇虎为结局仓皇结束。太子萧玠不要搀扶,当先走出山林,那头畜生为三人扛抬在后,阳光灿烂下像一件象征荣耀的裘衣。
  奉皇四年后,老虎和太子两个符号构成梁王朝对于皇室衰落的恐怖记忆,但如今这段记忆的历史被萧玠删改在当时当地。抢在太子遇险是否征兆天子不利的流言散布前,萧玠即兴编织一篇洋洋洒洒的猎虎感言,把自己转危为安的处境作为王师必将克敌制胜的铁证。
  话音结束时他看到台下秦寄的脸,少年脸上虎血未涸,像幽绿闪烁的鬼火。
  萧玠明白,今日将是秦寄行动之时。
  而秦寄明白,上林苑并非叛出长安的圣地。
  他不仅是段映蓝的儿子,更是南秦的太子。他可以暴露身份,就算在林中杀掉郑缚,也能搪塞成意气相争导致的过失杀人。
  但公开叛走则不同。
  那说明南秦的储君,做出和秦灼截然相反的政治选择。
  这是一件可以大做文章,甚至可以招致倾国之危的灾祸。
  秦寄可以走,但今时今日尘埃未定,他不能代表南秦叛走,只能代表个人出走。百官臣工众目睽睽之下,不是一个人消失的好时机。
  秦寄寻觅良机,萧玠在戒备他觅得良机。
  仪式结束时,萧玠从宫人手中取来宫花,姹紫嫣红盈盘绽放。萧玠问:你想簪什么?
  秦寄目光落在他脸上,没有温度,没有感情。他不说话,又把头扭回去。
  他似乎在观察什么。
  萧玠追随他眼神望去,只看到一片茫茫旗帜和无数穿戴甲胄的禁卫骑兵。
  他在观察破绽,还是地理方位,他在规划离开路线吗?
  萧玠心中惴惴,将花端到他面前,继续追问:你是喜欢牡丹还是芍药?别瞧那太阳了,瞧久了伤眼睛。你看这枝好不好?
  秦寄狼一样的眼神让萧玠心中发毛。他无需挨紧就能感到秦寄鼓动的肌肉,似乎下一刻他就能扬手将花盘打翻,或者一拳抡在萧玠脸上。
  他的确抬起手臂向萧玠伸过去。
  骤然间,两人间的距离被压成薄薄一片。秦寄虎口卡在他颈侧,直接把他扳到身前。萧玠几乎被带到他腿上。
  这是个不太妙的姿势,但此刻萧玠整个人被秦寄眼底的凶光摄取。他毫无缘由地想起樾州凑到面前绿眼荧荧的饿狼,感觉秦寄下一刻会毫不留情地捏碎他的颈骨但这个人,分明是拼死把他救于狼口的那个人。
  秦寄探脸,嘴唇抵到他耳侧时,萧玠像被狼倒刺满布的糙舌舔了一口。他忍不住打了个哆嗦,那个哆嗦的余韵里秦寄一字一句说:别、逼、我、掐、死、你。
  直到起驾回宫,这句威胁还萦绕在萧玠心头。
  这时天已经完全漆黑,旗帜在夜间幽幽地像鬼。萧玠两腿耷拉在红马两侧,看向不远处月亮底秦寄的身影。月光把他的小麦皮肤浇铸成铜铁之青,但把他的眼睛熔成一对萎缩的蚕茧,看上去像一个无瞳孔的人。
  禁军上下接到萧玠指令,戒备秦寄的每一个动作,甚至击打马腹和拍打马颈的节奏都被记录下来。但返程路上,秦寄毫无异样,比在场任何人都像一个正常人。
  太子在卫队簇拥下临近宫城。继而嘉福门开、嘉福门闭,重明门开、重明门闭,嘉德门开、嘉德门闭。
  东宫内宫之前,最后一道崇教门开。
  太子仪仗入内。
  崇教门闭。
  萧玠一口气松下来。如此彻底入内宫,说明秦寄没有今晚出走的打算。还有整整一夜,自己可以和他慢慢谈。
  这时他听到秦寄叫他:萧玠。
  萧玠回头,还没看清秦寄脸孔,□□红马突然像被霹雳炸痛,撒开四蹄向前狂奔而去。萧玠竭力挽缰却毫无作用。
  他在剧烈颠簸里听到卫队追赶而来的声音和哀痛的马鸣声秦寄刚刚手中寒光闪烁他一剑刺在马臀上。
  他要做什么?
  萧玠顾不得急飚马蹄,掉首回望,见那匹黑马伫立宫街尽头,马背空空。
  一团残叶般的黑影自地面刮上城墙城墙!
  秦寄已经爬到城墙之上!
  萧玠厉声喊道:崇教门,去崇教门拦住他!快!
  但无法控制的红马依旧吸引了绝大部分的卫队,只有小拨人马折返拦截秦寄已经翻上城头了!
  东倒西歪的狂飙里,萧玠一跃跳下马背,在地上翻滚了十多圈才爬得起来。他顾不得检查身体,挥开前来搀扶的卫兵,撒开腿向崇教门狂奔而去,便跑边喊:拦住他!紧闭宫门把他拦下!
  萧玠顾不得仪容,跌跌撞撞地爬上城墙。等他在高处看清上下情形时几乎呕出血来。
  两个被打伤的士兵靠在女墙下,城头守备示警的最后一箭已经射落。对面的嘉德门守卫已然备战,无数强弩利箭架上城垛,黑夜中箭头闪烁如成群兽眼。
  城下,秦寄已经抢得一匹快马,不管不顾冲宫外方向飞速奔驰。
  他要强闯三道宫门。
  大梁律示,夜闯禁宫,格杀勿论!
  萧玠扑上去按住几欲脱弦的利箭,嘶声叫道:不许放箭谁都不许放箭!停下阿寄,停下!
  他这副声色俱厉的模样吓得崇教门侍卫浑身一震,忙放下手中弓箭。但两道宫门相距太远,嘉德门根本听不到太子勒令。
  示警无效,万箭齐发。
  放弦声如同冰雹砸落人间。
  萧玠眼看一支飞箭脱于强弩,以摧枯拉朽之势直奔马背上的红衣
  他顾不得自己身在万丈城墙、顾不得和秦寄相隔这么远的距离,他什么都顾不得了。尉迟松闻讯赶来、踏上崇教门城墙最后一级台阶时,正听到萧玠肝胆俱裂的一声惨叫。
  接着他眼睁睁看萧玠飞身跃下城墙。
  第140章
  秦寄胯下骏马即将抵达嘉德门下时,听到天边传来一声大叫。
  他本不该回头但那声音太凄厉,喊得他忍不住回过头来然后见到他十五年里最最惊悚的一幕。
  一团身影从垛口栽下直直坠落。
  他疯了秦寄想。
  他和萧玠血脉相同的疯狂基因也被这疯人疯景催动,接下来的一切都不受秦寄控制了在他回神之前,他的身体早已背叛意识拨转马头,刺破箭雨向刚刚逃离的崇教门飞驰而去。极速狂飙时鼓膜震动,他似乎已经听到□□落地骨骼碎裂的沉重声音。
  夜太深、城下的阴影太黑了,秦寄根本看不清萧玠摔落在哪块角落。等马头几乎撞到墙根,他才从第无数遍环顾中得出结论萧玠不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