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3章
  他在呼喝声里揭开白布。
  凳上,是一具属于段映蓝的尸首。
  第142章
  神龙殿昨夕的夜晚寂静无声,当殿门在一日之内第二次推响,段映蓝预感,最后的结局有改写的可能。
  她转过头,在月亮灌注的一束强光里,看到逐渐清晰的萧玠的身影。
  段映蓝严阵以待的神色变得玩味起来。她上下打量萧玠一遍,大晚上的,梁太子这是掉了池子?
  萧玠在东宫近卫簇拥下姗姗而来。他没有落座,裹着狐裘站在段映蓝面前,不言。
  段映蓝这才开始审视他的表情,萧玠感觉被一条鳞片鲜蓝的毒蛇窥伺。不一会,段映蓝眯眼,做出判断:阿寄知道了。
  是,他知道了。萧玠道,你得逞了。
  段映蓝无所谓地笑了笑。
  萧玠声音平静:我本不清楚你的算盘,但见阿寄的反应,我突然明白了。你千方百计让他知道你被俘入宫,并不是为了让他救你。他一个孩子,怎么可能把你救出?
  你想让他看着你死。
  萧玠轻轻吸一口气,如果他眼睁睁看你为陛下处斩,会不会动弑君刺驾的心思?陛下对阿耶负疚甚深,如果阿耶的独子真要杀他,他会不会还击招架?
  他盯着段映蓝的眼睛,居高临下,像一只意欲啄蛇的鹤。
  但如果,是我杀你呢?
  他挥了挥手,郑缚捧一只托盘在案,一条白绫,一杯毒酒。
  萧玠道:宗主武功过世,不敢予以匕首。这些东西,二者择一吧。
  段映蓝手指抚过杯沿,如果我记得不错,梁皇帝要在明日午时将我推出辕门明正典刑。梁太子夤夜赐死,你爹不知道吧?
  本宫有监国之权,萧玠道,今夜行刑,在权责之内。
  我指你远在南秦的爹,段映蓝说,不用说一声?
  萧玠眉毛轻轻一跳。
  我俩新婚的时候,你还在他肚子里。刚显怀,不大不小。段映蓝笑着看他,我和你阿耶,可是二十年夫妻。
  我不管你是谁的妻子,谁的母亲。萧玠终于俯下身,一瞬不瞬盯着她,你动陛下,我就杀你。
  真是梁皇帝的好儿子。段映蓝赞叹,难为秦公十月怀胎,拼死生下的骨肉,却偏帮废弃他的负心汉。
  萧玠嘴唇抖动起来,这点变化被段映蓝立刻捕捉到了他在痛苦,太好了。她的死亡不过转瞬即逝,而他们的痛苦却是无休无止。究竟谁是赢家,谁是输家?
  我是梁太子,护卫君父是我的职责。萧玠的那点痛苦神色被很快抹去,我也不会让你再拿我弟弟,当一把复仇的刀。
  段宗主,你该上路了。
  接下来是神龙殿百年立殿史里放映过无数次的一幕,一条被赐死的幽灵脱壳而出,成为红墙上一道干涸的雨痕。很多历史小说写到段映蓝之死,不约而同地构造出她拔剑啖雁、且饮且骂不屈而死的临终情景。这样壮烈赴死的情节似乎更符合她的枭雌身份。但其实,她的死亡比任何不在场之人的臆想更平静,也更阴毒。
  如果我们是在场的东宫侍卫之一,虽然被棉花堵住耳朵,但眼睛依旧能识别他们的神色和唇语。我们可以看到,段映蓝饮下酒水,神态自若地向萧玠招招手。萧玠俯身之际,她四十余岁仍年轻饱满的嘴唇吐出一串诅咒似的语句:
  你那个小情郎你的丈夫,已经烂成白骨的上柱国将军郑绥。你以为,他真的是被虞仙翚害死?
  什么意思,萧玠两手拧住她衣领,你什么意思?郑宁之怎么死的他的死和你有什么关系?丁逢源那个西琼人,他还做了什么你还做了什么?!
  他最后,还给你留了一样东西,一句话
  段映蓝似乎要告诉他,但鲜血已经抢在话语前溢出牙关。
  她的身体软下去,原来这样一具英雌的身体,到头来也会化成一滩烂泥。在她最后的视野里,太子抓住她身躯剧烈摇晃,面貌狰狞充满惊痛。这才是她真正的报复。不论是真是假,遗恨会折磨他一生一世,一世一生。萧玠这辈子都会陷在她一句话编织的噩梦。
  ***
  太子萧玠揭开白布的一瞬,人群之中爆发一道撕心裂肺的嚎叫。
  秦寄扑倒在地时,只觉一道刀光割过眼睛,不远处段藏青已一跃而起,像一条伤狼也像秃鹫般直扑台上。
  他发动攻势的瞬间,无数乔装的西琼士兵也飞跃上高台,甚至动作比段藏青更快、跃得比段藏青更高、动作激起的风比段藏青更迅猛疾利简直像一群厉鬼野兽。
  变故突生,人群却不像预料之中的纷乱逃窜。抢在台上左卫赶到萧玠身前时,秦寄已然听到金石碰撞的当啷响声。
  刚刚还义愤填膺的台下男女们突然飞身而上,迅速从袖底袍中拔出利刃,将条条刀光架在距萧玠不足三尺的地方。
  这哪里是手无缚鸡之力的百姓,明明是早已乔装的禁卫!
  梁皇帝明正典刑的意图压根不是示威,而是请君入瓮!
  段藏青但闻处斩其姐的消息,怎么可能不出手?
  厮杀骤起,血气飞溅不过转瞬之间。杨峥已然快步上前将萧玠拦道身后,看看他再看看他身边段映蓝的尸首,这是怎么回事,殿下何故在此?
  此事是我僭越,萧玠四处张望,陛下呢,陛下不在?
  陛下本要亲临,但西塞新到一封加急军报,陛下便叫臣先来监刑。杨峥忙护他往后,殿下先行还驾,回去解释。
  萧玠刚要颔首,余光往台下一扫,浑身一震间失声叫道:阿寄!不要伤他,不要伤他!
  杨峥叫他一嗓子叫得头顶发冷,忙往台下看去,见段藏青已经被刺中右手、由两条军棍压在地上。
  就在这一刻,他身边一个衣着暗红的少年飞身而上,手中寒芒在阳光下闪烁如金。
  即将砍向秦寄后背的刀刃因萧玠呼喝停滞空中。这个瞬间,秦寄已跳上高台,一把捉住萧玠肩膀
  他一剑抵在萧玠喉边,厉声叫道:还想要你们太子的命吗!
  郑缚在列,立即快步上前:公然刺杀太子,你是要代南秦对梁宣战吗?
  闭嘴!杨峥当即喝断,打算先稳住秦寄,秦少公,你冷静,你不顾旁的,难道不顾手足之情?
  众人只以为情况危急他措辞不当,只有当事人明白这短短四字所指的血缘隐秘。秦寄却冷笑一声:娘亲舅大!这只手腕有毒,我该壮士断腕了!
  他收紧匕首,鲜血登时从萧玠颈边涌出。秦寄喝道:放他走,给他一匹快马!舅舅,安全出城后,用我们之前的暗号!
  段藏青啐了口血在地上,叫道:阿寄,我死不要紧,杀了他!他害死你娘,现在杀了他!
  我自有计较,你先走!秦寄压紧匕首,马呢,给他马!难不成你们要看梁太子横尸当场吗?
  左卫听令!杨峥立即喝道,给他马,告诉城门,放他出京!
  萧玠当叫道:谁敢!杨相身负圣命,难道要抗旨不遵!
  秦寄冷笑一声,匕首当即嵌入他脖颈。萧玠吃痛断声,听到秦寄在他耳边恻恻道:你他妈是真想死啊。
  我给你马!杨峥张开双手,这是个试图安抚的姿势,我给你马,你放了殿下,什么都能商量。
  秦寄警告道:姓杨的,别跟我耍花招。从这里出城不过半个时辰,半个时辰内我见不到我舅舅的讯号,你们就用这块白布给萧玠收尸。
  左卫已然领命,将一匹骏马牵上前。段藏青向台上投去一眼,不是冲萧玠或者秦寄,而是因风鼓动的白布旁,段映蓝那具逐渐枯萎的身体。
  他抬手拽掉马具,翻上马背,在诡异的口哨声中,骏马四蹄如飞,向城门奔去。烟尘滚滚处,仍传来段藏青越来越远的声音:杀了他阿寄,给你娘报仇,杀了他
  杀了他!
  所有人注意到,秦寄眼瞳深处,跳起两簇勃勃青焰。几乎是瞬间,这种青铜之色浸润了他整个身躯。他变成一尊凝望西方的青铜神像,直到不久之后,一簇特制的蓝色烟火腾空而起,在天边炸亮。
  杨峥深吸口气,秦少公,段藏青已经走了,你是否应如约放人?
  秦寄笑了笑,萧玠,你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