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0章
  因为我能号召亿万蝼蚁。
  萧玠抬手拂去眼泪,拉了拉尉迟松的手,说:回家吧。
  尉迟松认镫上马,并不急着挥鞭,对萧玠道:之后的事不要有负担。还有我。
  萧玠轻轻说:我知道。其实你在的话,我什么都不怕。
  尉迟松一只手抱紧他,另一只手挥动马鞭,骏马从清理出来的道路上撒开四蹄。远处的暮天色彩变幻,一会像只棺材,一会像秦旭形状的一枚棋。
  但愿他真的知道我是谁。
  但愿他知道,在南秦,我究竟有什么能力。
  第169章
  余震基本结束,灾区不再需要这么庞大的人力消耗。虎贲军分批收拢,相关事宜由王城守备军接管。一个乌云退散的晴天,虎符终于脱离女人的掌心,落入青鸠台一只宽大的青年之手。
  军权正式移交,说明秦温吉终于对新君表示臣服,继位仪式也紧锣密鼓地筹备起来。礼乐演习之声越过高墙,吹彻光明台废墟和灵堂,却没有掀动萧玠麻衣的一片衣角。
  他这几日食量很大,沾有酥饼碎屑的碟子放在供桌上,和香灯混合出一股油脂特有的芬芳。尉迟松已经抬了一桶新冰进来,萧玠便默契地转到后堂,听到棺盖打开和冰块哗啦啦响动的声音。
  他耸动鼻子,试图从满屋灯油香味里抽取一缕尸体腐烂的臭气,却闻到了郁金香草和黑黍尸体发酵后的香气。王崩大肆,以秬鬯渳*。过了这么多日,他们可算腾出功夫准备香汤黍酒给秦灼沐浴了。
  这股香美之气正式把秦灼死讯布告天下,他马上就要成为一个遁入亡灵世界的先君先王。那么多的壮志雄心、情仇爱恨,都不做数了。都不做数了。
  不久,神祠召开朝会,正式声明,新君将于仲秋继位,在明山举行封禅。在正式举行典礼前,新君先于宗庙供奉生母灵位,追封苏氏夫人号,令苏夫人遗骨与悯公合葬。
  不仅要把秦灼的寿辰变成他的继位典礼,还要效仿萧恒当年明山封禅。
  好大的野心。
  但让很多知情人惊讶的是,萧玠没有对秦旭继位仪式产生异议。这段时间国库无法打开,萧玠甚至还发布令旨,让相邻的大梁州府暂时拨银救急。
  众人体味过来,这是萧玠作为下任梁帝的政治态度。梁秦交恶多年,萧玠希望两地修复外交关系,自然不能敌视一位板上钉钉的新君。或许他心中有万般憾恨,但为人君者,须忍常人之不能忍。
  ***
  八月十五,风和日丽。
  钟鼓齐鸣万众瞩目下,承载秦公的辂车驶出温吉城。
  再见这样的盛大典礼已过二十余年,上次的主人公朱颜玉貌打马过街的形象尚未在人心中磨灭,身体已化作朽骨,等待新君继位后安排他进入王陵和祖先会晤。旧时代的故事已经过去,现在,举国欢呼雀跃,目睹一轮金黄旭日如同车轮挂上城头。
  那是光明神的天车。一个老辈人说,神王受新君感召重回人世,灾难停止了。我们被宽恕了。
  不久前还是废墟的道路被清理一新,在鲜红氍毹遮盖下看不出半分伤痕。秦公辂车在经文唱诵和满天鲜花下抵达明山。
  明山的疮痍已然消退,重新化作一方青春仙境。略有损毁的秦氏宗庙也修葺完毕,历代秦公在青山绿水间等待新君认祖归宗。
  一片肃穆中,新君秦旭开帘下车。
  他形容俊美,礼服加身更见威仪,完全是众人盼望的君主形象。
  辂车后的肩舆里,响起大宗伯的声音:请苏夫人神主。
  虎威营都尉聂亭捧过神主,单膝跪在秦旭面前,将神主奉过头顶。
  秦旭接过,对肩舆躬身,遵照仪式,念道:臣母苏氏,秉性柔淑,明敏温厚。衍乎圣祚,宜合正统。今供奉宗庙,与父悯公共受丰絜。上问神王,此行可否?
  所有人等待大宗伯的允诺声,但郑挽青的回答突然被一道如同惊雷的声音盖过。
  有人掷地有声道:不可!
  人群訇然中开,一个身披甲胄的中年男人从中走出来。
  聂亭遽然变色,从地上立起,褚将军,你这是什么意思?
  褚玉绳道:苏氏女不能入宗庙。
  聂亭喝道:苏夫人和悯公虽无媒妁,却生育新君,如何进不得宗祠!
  这是我所为的另一件事。褚玉绳用手指了指秦旭,大王谁都能做,他不行。
  人群间已经响起低低议论声。聂亭强压怒火,上前拉住他,低声道:你发什么疯?这是咱们将军的儿子!你给将军守陵多年,知道他身后孤苦有多萧条!将军追谥君位,他的独子继位称君,这是应当应分!
  他如果有儿子,那的确应当应分。褚玉绳扬声道,但悯公二十四年,就没沾过半个女人!
  四下一片哗然。
  越来越响的谈论声里,褚玉绳乜眼看他,还是你想说,这位秦旭公子是个无母而生的异类?
  聂亭火冒三尺,玉升二年春,苏夫人至虎威营犒军,由悯公亲自接待,并允她停留数日,兄弟们都是见证!
  褚玉绳道:她来过军营不假,但你亲眼见她进了将军的帐吗?
  这话说得极不客气,连秦旭的脸色都阴沉下来。褚玉绳的追问随之而来:虎威那么多男人,都是血气方刚的年纪,你凭什么断定,她怀的就是将军的儿子?
  聂亭喝道:凭公子有半块玉符节的信物!
  褚玉绳道:你的意思是,谁拿着玉符节,谁就是将军的情人?
  聂亭道:剖符为聘,这是将军金口玉言!谁持有玉符节,谁就是虎威营的主人!
  好!褚玉绳冷笑一声,你看看,所谓的信物,是这一块吗?
  聂亭瞠目结舌。
  他眼看褚玉绳高举手臂,掌中赫然是半块白玉符节!
  不可能!聂亭叫道,假的,你是作假!玉符节怎么可能在你手里你一个男人!
  玉升三年,秦善设宴猎杀将军,将军赴宴前,叫马送我出城。玉符节至如将军威仪,这就是他替我叫开城门的凭信!褚玉绳冷笑,此物多年不曾问世,你们以为是在宫变中遗失,这才敢大胆捏造,推立一个来路不明之人混淆宗室血脉!不然请出宫中的半块玉符节,我们两方合一合,看看是我这块严丝合缝,还是你那一块!
  聂亭脸色铁青,还未想好言辞回击,已经被褚玉绳打断:听说秦旭公子是玉升三年出生。
  聂亭咬牙切齿:是,和苏夫人去虎威探视的时间恰好吻合。
  时间对得上,但很不巧,苏氏女在虎威营的一个月,我正好受了箭伤。公子为了照顾我,和我合帐而住。因为不合规矩,没有对外声张。褚玉绳一哂,将军克勤克俭,极守礼数,你是想说他每晚等我睡后再去找苏女偷情,还是苏氏一个大家闺秀,来钻我的帐子?
  聂亭目眦欲裂,你
  褚玉绳目光如箭,将他钉在原地,那段时间,将军跟我在一起,日日夜夜在一起。别说是玉升二年,就是前后再数两个年头,也没有一个女人能进他的帐子。
  褚玉绳说:悯公到底有没有儿子,没人比我更清楚。我说没有,就是没有。
  人群的议论声彻底爆发,洪流一样冰冷冲刷聂亭每根骨头,一瞬间就把他彻底淹没。他得活,他得压过这股巨浪、这些声音。他不顾一切地喊起来:褚玉绳,你在这里装什么义正言辞!你一个通敌叛国的罪人,还敢在这里言之凿凿判断新君?你苟同丹灵侯做下何等丑事,非得要我在这种场合揭破吗?
  褚玉绳有些好奇,请问,我做出什么丑事?
  聂亭冷笑:大王生前变革,引发轩然大波。今年五月,丹灵侯主动去王陵找了你一次,谋划逼宫之事,要推翻大王自行即位!既如此,远在长安的少公就成了你们最大的障碍。所以你们设计了一条毒计,假扮使团,要把少公找到,杀之灭口。
  褚玉绳居然顺着他的话说:然后呢?
  聂亭道:然后你们赶到长安,发现少公居然被段藏青带走。所以你调动梁太子,赶去白石城。但没想到被反将一军,险些折在西琼!这件事梁太子便是人证,你还有什么说辞!
  褚玉绳道:我的确无话可说。
  聂亭冷笑一声,还没张口,突然神色一变。
  因为褚玉绳已经跨开脚步,让出身后之人。
  他有。褚玉绳道。
  整个世界像被一股力量镇压,静止一瞬后,轰地沸腾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