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2章
  萧恒把他打横抱起来,稳当地往内殿走去。
  屏风前,那张罗汉床已经不见踪迹。萧恒抱他走过去,见里面那张架子床上,自己的枕被又和他的合在一处。
  自然地,像没有分开过哪怕一刻。
  接下来的一切水到渠成。被月光漂洗的世界里,秦灼搂着他后颈,让他将自己压在榻上,却不是想象中的干柴烈火。这时的萧恒不是情急失措的毛头小子萧恒,更靠近有了孩子后那个老成稳重的萧恒。他先放帐子,跪下给秦灼脱鞋去袜,再去宽解他的衣带,轻车熟路得像昨天刚这么做过。
  难道不是吗?分开后的日日夜夜,梦寐的还能是别的什么人吗?他敢说吗,秦灼敢吗?
  肌肤相贴的一瞬,两具不再年轻的身体袒露无遗,每一寸看似陌生之处都留下过彼此的痕迹。他们不着急行动,而是像第一次那样,先用亲吻和手掌认识彼此全身。这一刻,无数痴梦一夕成真,他们颤抖地温习面前这个人,一遍又一遍,像把一条抽掉的骨骼重新缝回自己肉里。
  萧恒反复抚摸秦灼腹部,那里烙刻着他们剜不掉磨不灭的命运的疤痕。
  秦灼看他在他从未见过的伤疤上流连不去,轻轻说:这是阿寄。
  我知道。萧恒顿一顿,哑声说,我没有娶妻。
  秦灼说:我知道。
  萧恒抱紧他,脸埋在他心口,颤抖许久,只叫出一句:我想你。
  这一声像拨开了某个机括。十七年的痛苦与思念终于被他开释出来。他像一个忏悔的罪徒一样痛哭流涕,呐喊出的却是:我想你、我想你、我想你
  秦灼抱住他,叹息道:我都知道。
  他手指重新插回萧恒头发,像失而复得的一把梳篦。
  他说六郎,这么多年,我从没有后悔过。
  洞房一夜照花烛。
  曙光笼罩时,一世界金辉闪烁,仿若一个圆满的幸福。萧恒从床上坐起来,尝试理清两人纠缠的头发,越理越成个死结。他只能够过床头剪蜡烛的剪子,把自己的头发剪断。那半断发垂在秦灼脸侧,一会就被未消的汗意浸湿了。萧恒就这么坐着看他,看了好一会,才捧起他的手贴了贴嘴唇,将他手放回被中,穿好衣裳出了房门。
  他迈开脚步时,秦灼睁开眼睛,看那遍布后背的掐痕咬痕秘密一样地藏进衣衫,逐渐远去。等萧恒脚步声听不着了,他也坐起来,捏起缠成乱麻的发团看了会,也拿起剪子,把自己那半截头发剪下,将那有意无意的同心结丢到枕头上,往另一个方向叫水沐浴。
  第178章
  奉皇二十四年,九月初九,我和父亲辞别温吉城。
  【】他并不想去送我,但也没有刻意避开。他就在隔壁书房里,我甚至能听到他和宫女对答的声音。
  那女孩很惊诧,殿下在练字?这是什么意思?
  秦寄道:是《老庄》,是郭象的注。
  宫女很奇怪:这些之乎者也,殿下不是最厌看吗?梁太子一会要出城,您还在这边磨蹭。
  接着响起窸窸窣窣声,秦寄似乎把纸揉掉,丢到门外,说:我不去。我还要做早课。
  不约而同地,我和秦寄都没有和对方道别,他自然也不会来送别。我们避谶似的回避分别后可能此生不见的事实。这个事实我们还有一辈子去慢慢接受,并不急于这一刻。
  出门时,我在台阶上拾起那个纸团,看上面用我熟悉的字迹写道:【】
  *
  这天艳阳高照,万里无云,我牵着我那匹红马,立在光明台下等待父亲。
  我等到了阿耶和父亲并行而下的身影。
  他们手挽着手,像一双光明正大的爱侣,像许多年前的生活里我的所见所闻,和许多年后的梦境里,我的所思所想。
  我不知道是阳光还是泪水模糊了我的视野,这一刻我好像又变回那个懵懂的孩子,等他们两个把我抱到臂弯,带我回到寻常的家庭生活里去。等我神思凝结时,他们已经站到我面前。太阳悬挂他们身后,仿佛一转神的光轮。
  神光映照下,我看到他们容颜重朱,鬓发再绿,时光在他们身上回到初为人父的那一刻,而我,也变回那个小孩子。我看到绮年玉貌的阿耶冲我微笑,抬手帮我拭去眼泪,俯身拥抱我。我闻着他身上奇幻的香味,像婴儿所追寻的母亲怀中的味道。
  我从小就知道我不该叫他娘。但,简简单单的阿耶二字,又如何概括我们两个这种本属于母子的深刻连结呢?这个问题我探索了二十四年也没有找到答案。他孕育我,生下我,抚养我,离开我,像我还是他身体的一部分那样自始至终地爱着我。我想我的生命或许是他生命的不可承受之轻。幸好有人和他一同分担这如鸿毛也如太山的我。
  在他抱住我时,另一双臂膀在后将我们一起抱在怀里。我看着父亲年轻的脸,一下子笑了,又一下子哭起来。我突然明白,秦寄的缺席正是他送给我最后的礼物我最幸福时期的童年返照。没有月亮,没有裂痕,没有其他任何人,只有我们三个。
  所谓海枯石烂,地老天荒。
  就是这样的一刻。
  我埋在阿耶肩头,听到城头撞响的钟声,接着,是重叠宫门次第打开的声音。
  父亲先松开手臂,轻轻拍了拍我的肩头。我抬起脸,离开阿耶怀抱。
  父亲掐指哨了一声。
  我听见一道清越马鸣,那匹年迈的白马如同云朵飘然而至。父亲左手挽过马缰,右手牵起我,而我的右手正被阿耶握在掌中。
  我们一家三口走上这条静悄悄的道路,像通往另一个世界的尽头。
  这是他们共同陪伴我走过的最后一程,为我余生留下一笔宝贵财富。我至今仍记得那天洁净无人的街道,街道上桐花香气鲜润欲滴。我记得阳光的温度,像掺杂金砂的微风。那时我已经知道,这也是他们当年的结婚大道,他们曾在这条路上并辔打马,奔赴我生命的起始之处。
  我听到他们几乎重叠的脚步声,就这么意识到,自打走上这条遍布破镜碎片和覆水痕迹的情路,他们的每一步都作数。
  阿耶送我们直至明山界碑处。
  九月的山峰依旧鲜翠,天挂着云彩,蓝得很低,低到我一伸手就能碰到。阿耶抚摸一把红马鬃毛,问:是那匹马么?
  我看向我那老朋友,东宫卫南下时一并将它带过来。
  我应:是,红豆。
  阿耶把脸贴在马耳侧,嘱咐句什么,然后挽过马缰,交到我手里。
  这意味着我们到了分别的时候。
  阿耶看着我,像二十四年前第一次见到襁褓里的我,神情有些惊异,也有些喜悦。他可能想到刚怀上我的时候,肚子里那个压根摸不出来的小东西是怎么突然长成一个实实在在的年轻人的。他像一个琴痴抚摸自己最得意的一把琴一样,把我从头到手抚摸一遍。
  阿耶说:我会去看你的。
  我知道他没有哄我的必要,问:什么时候?
  阿耶说:等你登基,等你最需要我的时候。
  我继位的语境下潜伏着父亲的死亡。我沉默了,阿耶反笑起来,怎么,不想见我么?
  想。我说,我下辈子都想和你在一起。
  阿耶又抱我一下,松开我时,看向不远不近站在一旁的父亲,喊他:哎。
  父亲走上前,看阿耶从怀里翻出一件东西,说:这个给你。
  父亲的神色一下子变了。
  我看向阿耶掌心,那儿躺着一只香囊。很奇怪的是,丝线一半老旧,一半明显要新一些,还有隐隐灼烧留下的痕迹。
  我依稀辨认出香囊表面已经褪成铁锈色的几个绣字,歪歪扭扭的长命百岁。
  见父亲没接,阿耶笑着说:打开瞧瞧呢。
  父亲这才拿过香囊打开,从里面拿出红线捆扎的物什时,动作一下子凝固。他脸上,汹涌着大象无形的复杂含义。
  我认出那是两束绾结的发丝,夹杂的白发显然不是年轻时候裁留。
  阿耶说:当年潮州的结发,其实我一直收着。但发现阿寄那晚,我恨急,把这东西铰了,扔炭盆里烧了。是子元趁我不注意,把烧了一半的香囊捡出来。只是那束头发已经烧光了。青丝已断情丝断,我本觉得这是老天告诉我,该放手了,我也觉得这些年我已经放手了。没想到
  他叹息时,眼睛像两汪年轻的秋水,脉脉流转起来。
  阿耶把那束结发放回香囊,递到父亲手中,说:这东西我收了一辈子,该你了。但凡弄丢了,我就真不管了。
  父亲问:丢不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