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7章
  四目相对。
  在昏暗狭小的车厢里,在赛道尽头灯光的映照下,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季琅仍然在看着傅为义,这张脸他看了十几年,熟悉到仿佛刻进了骨血里,但从未像此刻这般,让他感到一种即将失去的、剜心般的剧痛。
  有什么办法能留住他呢?季琅忍不住地想。
  他付出了那么多努力,只为了站在傅为义身边。
  如今终于得偿所愿,却......已经站在了失去的边缘。
  半晌,傅为义扯了扯嘴角,笑了一声,说:“季琅,你哭什么?”
  季琅才发现自己的眼眶已然湿润。
  第88章 第一周(2)
  “我不喜欢看任何人为我哭。”傅为义说, “我也不想你因为我哭。”
  季琅用手背蹭掉眼角的湿意,声音发紧:“阿为,望因寺那次, 我一直后悔。”
  傅为义愣了愣, 从记忆中翻出了这件事。
  他记得住持给他的判词,也记得自己抽到的“大凶”签文。
  当时只觉得是江湖术士的故弄玄虚, 他甚至还嘲笑了为此忧心忡忡的季琅。
  “怎么了?”
  “要是......那时我就信了, ”季琅语速急促, 带着显而易见的懊悔, “知道会出事,早点准备......也许......”
  他后面的话没能说下去,因为连他自己都知道那有多么荒谬。
  准备什么呢?和命运抗争吗?
  傅为义忍不住嗤笑了一声:“季琅, 你什么时候也信这些神神叨叨的东西了?和尚的话你也当真?”
  “我以前是不信。”季琅慢慢地说,“可是现在......阿为, 我没有办法了!”
  他看着傅为义, 眼眶又红了:“我还能怎么办呢......除了这些, 我还能做什么?”
  “你昏迷的三天,我想办法找了我能找到的所有医生,所有人都只摇头。”
  “我还能怎么办呢?”
  “我们明天......我们明天再去一次,好不好?就当......就当是去散散心。万一......万一这次能求到一支好签呢?就算求不到, 去山上走走也好......”
  如同溺水者抓住最后一根稻草。
  傅为义本该觉得荒谬,或者嘲弄。
  此刻却不知为何, 只有酸涩。
  去望因寺吗?
  也好, 反正都是要死的,陪季琅做点能让他安心的事情,现在的傅为义并不排斥。
  “行了......”他应允,“随便你。”
  季琅扯出一个笑, 弧度勉强,算不上好看。
  他倾身,很紧地抱住傅为义,把头埋在他的颈窝里,鼻尖和略长的发丝蹭的傅为义很痒,不过他没有推开他。
  季琅的身体在轻微地颤抖,呼吸洒在傅为义的颈侧,体温比傅为义高一些,有点热地贴着他。
  傅为义安抚地摸了摸他毛茸茸的头顶,由着他抱了一会儿,才说:“我有点累了,季琅。”
  季琅便慢慢地松开了傅为义,下了车,绕到驾驶座旁,替傅为义打开了车门。
  傅为义解开安全带,动作比往常迟滞。他吸了口气,手撑着车门想站起来,双腿刚落地,一阵剧烈的虚浮感猛地袭来,身体控制不住地晃了一下。
  季琅眼疾手快,立刻上前一步,稳稳地扶住了他的手臂,将他大半的重量都接了过去。
  “没事。”傅为义皱了皱眉,推开季琅的手,想自己站稳,但双腿连迈出一步都显得异常艰难。
  刚才那场极限狂飙,几乎耗尽了他身体里最后一点力气。
  季琅看着他苍白的脸色和额角再次渗出的细密冷汗,不愿意再让傅为义自己走,而是直接将人半搂半抱地揽进怀里,用自己的身体支撑着他,向着整备区外停着的另一辆车走去。
  短短几十米的距离,傅为义却走得异常吃力。
  疲惫感。
  季琅停下了脚步。
  “阿为,”他低下头,小心地请求,“别走了,我抱着你,好不好?”
  傅为义抬起眼,看向季琅。
  昏暗的灯光下,季琅的眼神异常认真,那里面没有了平时的嬉笑讨好,只有纯粹的担忧和虔诚的执着。
  傅为义沉默了片刻。
  他讨厌示弱,更讨厌被人像对待易碎品一样对待。
  但此刻......在季琅面前承认自己有短暂的脆弱,也不是很难。
  “......嗯。”他最终点了点头,算是同意。
  季琅立刻弯腰,以一种让傅为义略感别扭的姿势将他打横抱起。好在周围无人。那点不适很快被身体深处的疲惫盖过。
  傅为义比看上去要轻。季琅抱着他,只觉得怀里这个人轻得过分。
  他收紧手臂,将人更紧地圈固在怀里,仿佛这样就能留住他。
  “回哪里?”季琅一边快步走向自己的车,一边低声问,“......傅家?”
  傅为义靠在他肩窝,闭着眼,似乎连开口都觉得消耗。沉默了几秒,才低声给出指令:“......去你家。”
  轿车平稳驶入城北静谧的山区,高大的树木隔绝了城市的光与喧嚣。
  车辆在锻铁大门前短暂停留,开启后,沿着私家车道深入,最终停在一栋法式城堡主建筑前。
  季琅抱着傅为义下车。
  月光下,浅色砂岩砌成的城堡轮廓宁静,高耸的长窗和陡峭的屋顶线条繁复,是傅为义熟悉的风格。
  管家与仆佣已在门口等候,无声地拉开大门。
  厅内空间高挑空旷,空气里弥漫着百合与某种木质香薰混合的气息,安静得像没有人居住。
  季琅目不斜视,抱着傅为义穿过大厅,沿弧形楼梯向上,径直走向二楼主翼尽头的主卧室。
  “阿为,先休息。”季琅轻柔地将傅为义放在柔软的大床上,替他脱掉鞋和外套,拉过薄被盖好。
  “喝水吗?或者......吃点东西?”季琅低声问。
  傅为义摇头,靠着枕头,目光扫过这间装修奢华却略显冷清的卧室。
  房间很大,家具昂贵,但缺少生活的痕迹,像一间精心布置却无人使用的样板间。
  视线逡巡,最终落在巨大的落地窗外。
  从这里能俯瞰庄园修剪整齐的法式花园,夜色中依稀可见对称的几何绿篱和中央小巧的维纳斯喷泉。
  傅为义记得这里。他和季琅第一次见面。
  大概是十二岁那年的暮春午后,阳光正好。
  他随父亲来季家参加宴会,觉得无聊,溜到了后花园。就在那片草坪和玫瑰花丛旁,他撞见一场闹剧。
  几个半大的少年围着一个更瘦弱的男孩,拳打脚踢,把他按在雨后湿滑的泥地里。
  为首的那个,他记得好像是季家老二,季荣,正用擦亮的皮鞋尖碾着地上男孩的手背,嘴里是些关于“婊子妈”和“野狗”的污言秽语。
  被按在泥里的男孩,穿着廉价但干净的衣服,此刻已被泥浆浸透。
  他死死咬着下唇,一声不吭,低垂着头,浓密的睫毛遮住所有神情。
  傅为义当时大概只是觉得吵闹,打扰了他的清净,又或者觉得季荣那副蠢样实在碍眼。
  他甚至没看清被欺负的男孩长什么样,只懒散地靠在回廊柱子上,不耐烦地开口:“干什么?”
  他记得季荣几人瞬间变了脸色,讨好地跑过来,被他挥手赶走。
  然后他才踱步过去,走到那个从泥地里挣扎爬起、浑身脏污的男孩面前。
  居高临下地看着,问了名字。
  男孩抬起头,泥水顺着发梢脸颊滴落,露出一张过于苍白和漂亮的脸。那双眼睛很大,形状好看,此刻却因屈辱和惊恐泛着红。
  他记得自己当时似乎觉得这男孩长得还行,就是太弱,挨打都不知道还手,可怜又无趣。
  他向他伸出手,大概还说了几句无关痛痒、带着点嘲讽的话,把他从泥里拉了起来。
  举手之劳。当时的念头,大约只是心血来潮。
  思绪收回。傅为义的目光重新落到眼前。
  床边,季琅正担忧地看着他,那双眼睛依然形状漂亮,但里面早已没有了当年的惊惶和怯懦,只剩下某种沉甸甸的注视,压得人有点喘不过气。
  原来......已经过去这么久了。
  那个在泥地里被他随手拉起来的、连名字都记不太清的人,也变成了如今能为他挡枪、能掌控家族、却依然会因为害怕失去他而掉眼泪的模样。
  真是......可笑又无常。
  傅为义收回了飘散的思绪,闭上眼,靠在柔软的枕头上,不再说话。
  季琅安静地陪在他身边,没有再试图去触碰他,视线像有实质,落在傅为义的侧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