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季恒愈发紧张,总觉得郎叔叔下一句便要话锋一转,接一句“但是”。
  眼下这情况,恐怕也很难不接一句“但是”……
  果不其然,郎群说道:“不过有一个情况,也不知贤侄这两日有没有听说过?”
  季恒垂首道:“实在抱歉……我昨日递上拜帖之时,并不知道吴王太子的事。”
  郎群道:“贤侄也清楚,我如今不过是吴王门客,有些事,吴王倒肯听我一言,但如此大事,也由不得我说了算……不过既是贤侄开口,那么此事,我无论如何还是要向大王提一提。”
  季恒终究还是年纪太轻,见郎叔叔为难,便实在顶不住说道:“叔叔若是实在不好开口,或是此事有可能会影响到叔叔的前途,那要不就……”
  说到这儿,他又恨不能给自己一耳光。
  怎么能算了呢?若是就这么算了,那下一步又该如何?
  听到这儿,郎群却是低哑地笑了出来,说道:“其实此事尚有转机,只不过叔叔我无法保证。在我看来,眼下于贤侄而言,若不是最坏的时候,恐怕便就是最好的时候了!”
  季恒忙问道:“此话怎讲?”
  郎群娓娓道来。
  世人皆知吴王子嗣接连早夭,已经殁了四位王子、两位翁主。
  吴王是天生的克子命,且他财越旺,便越是有损子孙福祉——这一点,他花重金养着的三百多名方士们,也早已达成了统一共识。
  但要如何做才能让吴王保住子嗣,这些方士却是众说纷纭,吵来吵去,吵了多年也吵不出个结果,不过他们的主张大致又可分为两派:
  一派认为要“刚”。
  他们在先太子刚出生时,便主张立其为太子,要吴王向天地鬼神宣告,这是他吴王姜烈的儿子,让恶鬼们不敢靠近。
  他们要吴王定期举行盛大的法事,进献大量宝物、牲口向上天祈福。还主张吴王要给王子无上荣宠,才能提升王子的气运,为王子增福添寿。
  总之便是要正面硬刚的意思。
  而另一派则恰好相反,他们主张要“藏”。
  他们极力反对吴王立幼子为太子。
  又何止这个,他们甚至主张把王子藏到民间去养,等养到长大成人后,再接回来认祖归宗。
  这是“藏派”中的一个分支,暂且称之为瞒天过海派。
  而“藏派”中还有一个分支就有些过分了,可以称之为“明修栈道派”。
  他们叫吴王把王子藏到民间去养,与此同时,再领养一些孤儿来给自己的骨血挡灾……
  可吴王这一生运势太好太强,早豪横惯了。他是要胜天半子的性子,哪里甘心于藏?让孤儿来给自己的子嗣挡灾,也的确有损阴德。
  于是他一直认同前者,对后者不屑一顾。
  可接二连三的丧子之痛,还是让他疼怕了。到了先太子时,吴王便很是犹豫。
  只不过当时,先太子生母郑王后刚被封为王后不久,地位尚未稳固。她急于母凭子贵,便与“刚派”沆瀣一气,要吴王早立太子。
  听说“藏派”主张要把她的孩子藏起来,还不能姓姜、不能入族谱,郑王后更是恨不能跟这些“藏派”的方士们拼命。
  而结果已见分晓。
  吴王立了太子,太子再度早夭。
  季恒听得津津有味,心中却又有个疑问。
  他听来听去,也只听出此刻是最坏的时候,又何来最好的时候一说?
  郎群便道:“而除了这刚派、藏派,还有一位大师曾为吴王指点过此事。这位大师并非是吴王门客,而是云游四方、行踪不定,吴王也难能见上他一回。”
  “他说吴王子孙福薄,是因吴王敛财过多,德行却没有跟上的缘故,提议吴王要多施布。且这施布,越是能解决天下苍生的痛点,便越是能积累功德。而在功德攒够之前,他也主张要藏。”
  这位大师高深莫测,吴王便也非常信服。
  在这种搞不好便要断子绝孙,王位与万贯家财都要便宜了别人的事情上,吴王还是很听劝的,并且他每一派都信。
  他直接两头兼顾,一方面立了太子,一方面做着法事祈福,一方面也进行了多次施布——攒攒功德总没有错。
  尤其每当先太子有个头疼脑热,那更是吴国百姓泼天富贵来临之时。
  这几年来,吴王曾多次下令,免除境内百姓所有赋税,每次一免就是三年,已经免到了三十年后。
  他又定期给老弱病残、鳏寡孤独发钱,又在境内设立了上百处义诊,免费给百姓看病、发药。
  每逢自然灾害,那更是吴王要大补的时候。
  他还曾一口气放生过二十万只乌龟,以求化煞消灾、延年增寿。
  不曾想,此举却导致了各地商人纷纷抓捕乌龟,卖给吴王,反而给乌龟带来了灾难。
  大师听闻后便说,此事并未能解决生灵任何痛点!功过相抵之下,可能还要大扣功德!让吴王也郁闷了许久。
  “上个月王太子殁,”郎群端起耳杯喝了口酒,继续道,“吴王便四处寻找这位大师的下落,又把大师给请了回来。”
  “大师见了吴王,还是说吴王德行不够,要再行施布。只是这几年来,吴国风调雨顺、五谷丰登,又何来痛点?”
  “若是吴王善举,解决的都是些不痛不痒的小问题,那么花再多钱,也积累不了多少功德。因为此事,吴王近来似乎也有些苦恼。”
  季恒竟无言以对……
  真是旱的旱死,涝的涝死。
  郎群解释说:“只不过大王刚经历这样的事情,我若提及此事,大王又会作何反应,我也摸不准,无法打包票。”
  季恒点了点头,表示理解与认同。
  毕竟先太子刚下葬,身为父亲,哪还有心思为下一个孩子积攒功德?
  无论如何,此时提借钱都还是有些不合时宜。
  郎群道:“我也需要看大王的脸色行事,所以,还望贤侄能在广陵多留几日,不要着急,等我找到合适的时机再向大王开口。以免冒然开口,再被大王一口回绝,那么就彻底没希望了。”
  季恒只觉得感激涕零,说道:“多谢世叔!”
  谈完正事,季恒便回了传舍。
  他本已做好了要等上十天半个月的准备,还想着在此期间,他得先接触接触吴国的粮商与药贾,节省一下时间。
  不成想,隔日世叔便派人送来了消息,说吴王要立刻见他。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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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9章
  吴王宫内挂满了白绸,却难掩其奢华,规模像是有齐王宫的两倍大。
  不过这也只是礼法对诸侯王宫规格要求的上限,而不是吴王财力的上限。
  季恒下了马车,跟随郎群入了宫,听郎群说道:“今日实在是巧。大王上午召见我们,刚好便提到下一步又要如何施布的事,对此很是头疼。我便趁机提了此事,大王很感兴趣,当即便要见见你。我看这事,八字算是有一撇了。”
  “多谢世叔。”季恒应着,心里却还是有些没底。
  郎群看出来了,便又压低了声音,向季恒透露道:“其实大王还有子嗣,就藏在民间……所以先太子的事,大王悲痛归悲痛,但丧仪结束,大王心里也就放下了,贤侄也不必太过紧张。”
  季恒:“……”
  看来吴王真是急了,真是把各派的观点统统都实践了一遍,主打一个东边不亮西边亮。
  季恒佯装淡定,继续跟在郎群身后。
  来到了正殿时,只见吴王及其众多门客都端坐在殿内等他。昭国尚黑,大家都穿了黑色,一眼望去便是黑压压的一片,殿内光线本就不明亮,看起来便更加压抑。
  此情此景,莫名让季恒想起了十一年前,天子及昭廷文武百官在未央宫召见他时的场景。
  当年他六岁,也是第一次面见天子。
  身为小说男主,姜炎丑是不可能丑的,身高一米九,气质不怒自威都是基本。
  其实从高皇帝起,姜家就没有人丑过。无论是像天子、齐王、吴王这样的长辈,还是姜洵、姜灼这一代的小辈,相貌气度都十分优越,各个都是人中龙凤。
  季恒跟在郎群身后,迎着众人的目光走进了殿内,在吴王正对面的席子上跪坐下来,行了参拜礼。
  吴王高坐堂前,问道:“你就是季太傅之子,被二哥养在宫里的神童季恒?”
  季恒心想,原来世人都是这样认知他的,一个是季太傅之子,一个是被齐王养大,还有一个,便就是这阴差阳错得来的“神童”头衔了。
  他仪态自幼有先生教导,此刻跪坐在席上,从侧面望去,便像个标准的汉代陶俑,眼观鼻鼻观心,缓声开口道:“正是在下。”
  话音一落,两侧门客便开始窸窸窣窣了起来。
  季恒孤零零坐在巍峨宫殿的中央,头顶上方是吴王,两侧是吴王门客,这宫殿大到说话声都有回响。所有人都在注视他,可出于礼貌,他却不能直视任何人,只垂眸望着自己被衣袍包裹着的膝盖。